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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鸟羊猴
作者:李汉荣

《青年文摘(彩版)》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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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千生灵中最爱干净的莫过于鸟了。我有生以来,不曾见过一只肮脏的鸟儿。鸟在生病、受伤的时候,仍然不忘清理自己的羽毛。疼痛可以忍受,它们不能忍受肮脏。
       鸟是见过大世面的生灵。想一想吧,世上的人谁能上天呢?人总想上天,终未如愿,就把死了说成上天了。皇帝也只能在地上称王,统治一群不会飞翔只能在地上匍匐的可怜的臣民。不错,现在有了飞机、宇宙飞船,人上天的机会是多了,但那只是机器在飞,人并没有飞;从飞机飞船上走下来,人仍然还是两条腿,并没有长出一片美丽的羽毛。
       鸟见过大世面,眼界和心胸都高远。鸟大约不太欣赏人类吧,它们一次次在天上俯瞰,发现人不过是尘埃的一种。
       鸟与人打交道的时候,采取的是不卑不亢、若即若离的态度。也许它们这样想:人很平常,但人厉害,把山林和土地都占了,虽说人在天上无所作为,但在土地上,他们算是土豪。就和他们和平相处吧。
       燕子就在人的屋子里安家了,喜鹊就在窗外的大槐树上筑巢了,斑鸠就在房顶上与你聊天了。布谷鸟绝不白吃田野上的食物,它比平庸贪婪的俗吏更关心大地上的事情。阳雀怕稻禾忘了抽穗,怕豆荚误了起床,总是一次又一次提醒。黄鹂贪玩,但玩出了情致,柳树经它们一摇,就变成了绿色的诗。白鹭高傲,爱在天上画一些雪白的弧线,让我们想起,我们的爱情也曾经那样纯洁和高远。麻雀是鸟类的平民,勤劳、琐碎,一副土生土长的模样,它是乡土的子孙,从来没有离开过乡土,爱和农民争食。善良的母亲们多数都不责怪它们,只有刚入了学校的小孩不原谅它们:“它们吃粮,它们坏。”母亲们就说:“它们也是孩子,就让它们也吃一点吧,土地是养人的,也是养鸟的。”
       据说鸟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在那最后的时刻,鸟仍关心自己的羽毛和身体是否干净。它们挣扎着,用口里仅有的唾液舔洗身上不洁的、多余的东西。它们不喜欢多余的东西,那会妨碍它们飞翔。现在它就要结束飞翔了,大约是为了感谢这陪伴它一生的翅膀,它把羽毛梳洗得干干净净。
       鸟的遗体是世界上最干净的遗体……
       “善”和“美”这两个字怎么写?
       都有“羊”在上,才是善的,美的。
       我猜想造这两个字的古人,也许放过羊,至少经常观察和欣赏羊。
       很可能他曾抚摸过羊。
       他体会到了羊的温和、单纯。
       他发现,羊最没有侵略性,没有一点暴力倾向。
       羊有锋利的角,但羊不曾攻击过任何生命,即使最温柔的生命,羊也不曾伤害过。
       羊的角,很像是退役了的武器,只具有文物的意义。或许,远古时代的羊,曾经是好斗的,但羊后来觉悟了,退出了生物界的战场,觉得互相争斗没有意思,争来斗去,最后都得在命运面前认输,都得完蛋。所以,羊在很早的时候就以和平立身,以温柔为德。
       羊,是最早的和平主义者。
       羊的角,是和平的装饰。
       那个造字的古人,反复抚摸着羊角,反复揣摩着羊的思想。
       要是都像羊这样本分地活着,做个素食主义者、和平主义者,生物界和人类,哪会有那么多的仇恨、苦难和不幸呢?
       那个造字的古人,就提起笔来,在大地上写出了一个伟大的字——善。
       接着,他站在“善”旁边,仔细欣赏低头吃草的羊。
       他发现它们的形体、姿态、毛色是很好看的。
       它们纯净的目光是动人的,它们与生俱来的胡须是动人的,它们吃草的样子是动人的,它们走路的样子是动人的。
       特别是它们头上对称的角——本来用于争斗,而它们却把它改换成了装饰生命的艺术品——这艺术品是动人的。
       善良的羊天生就懂得审美,而羊本身就有一种动人的美感。
       那个造字的古人,又提起笔在大地上,在“善”字的旁边,写下了另一个伟大的字——美。
       我们所追求、崇拜的真善美,其中两个字都是“羊”的意象。羊,是我们的古人最先发现的善和美。
       一只羊,或一群羊走过来,它们是真的羊,也是善的羊,美的羊。
       在世界的草场上,羊走过来,真善美走过来……
       
       深夜,几只猴子长臂牵着长臂,从树上倒吊到井下,目光专注地望着水中的月亮,它们要把它捞起来。
       这个故事和画面,从小时至今,几十年过去了,一直牢牢地留在记忆里。现在,我有时闭起眼睛,就看见那几只猴子,仍在倒吊着,而月亮,仍藏在水下。
       这个故事的原意,似乎是善意地嘲讽猴子的愚蠢:地上与天上不分,真相与幻影莫辨,徒劳地浪费时间和生命。
       这样说似乎也没错,但是,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把这几只猴子视为愚蠢是过于简单了,难道,到井里捞一条鱼,捞一把黄金才算聪明,甚至是绝顶智慧;而试图把水底的月亮打捞出来,就注定愚蠢、荒谬?
       那个故事没有说明猴子们为什么要捞月,假如把月亮捞起来,又将如何——这当然永远没有结局。
       我想,那几只猴子并非仅仅为了果腹才去捞月的,猴子们在树上出没,它们的生活来源主要在树上,水里的那个月亮,肯定不是食物,这点猴子是知道的。那么,它们为何不嫌麻烦、冒着有可能集体沉没的危险,倒吊着自己,忍受着晕眩,去捞那水底之月呢?
       这个过程充满了悬念、迷狂,过程的尽头是月亮,它藏在水下,悬于高天。不能升天摘下它,那就入水捞起它——一群猴子就这样与命运认真地做起了游戏。
       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而水中的月亮却多到无数,海中之月,湖中之月,河中之月,溪中之月,泉中之月,碗中之月,甚至,一颗露水、一滴清水里,都藏着一个月亮。这就是说,世间有无数等待打捞的月亮。
       当然,也许那几只猴子捞月未成,变得聪明起来,实惠起来,从此除了吃喝生殖,再也不做捞月的游戏了;但是,我情愿它们沉浸于这个伟大的游戏之中,吃喝之外,陶醉着捞月;生殖之外,喜悦于追逐幻想。
       如今,也许所有的猴子都已进化得绝顶聪明,都成了标准的猴子,吃喝生殖之外,它们不再对任何月亮感兴趣,无论天上月,还是水中月。它们只看重身上的利爪、嘴边的吃食、体内的情欲。
       所以,我时常听见山林里的传闻和动物园猴山的故事:
       为了争夺猎物,它们发动了一场场战争,猴的部落里,弥漫着仇恨和血腥。善良的猴,根本无法活下去,所以,猴子一出生,就要接受仇恨教育和战争训练。
       我因此对活在我记忆里的那几只猴子充满了怀念和敬意——
       它们倒悬着自己,与生存的残酷法则保持了相反的方向,在血腥之外,在燥热的丛林之外,它们打捞清凉的月亮。
       即使它们两手空空,即使它们失败了,它们,也是伟大的猴子。
       蒋平摘自《李汉荣诗文选》北京华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