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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五行山下五百年
作者:古 为

《青年文摘(彩版)》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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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我在五行山下整整待了五百年。
       一
       第一个一百年,我过得很不习惯,因为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景色太过单调,除了几根不中看的野草每到春天泛点儿绿外,连一朵花都没看到过。也曾长出过几根灌木,可能因为土质差的原因长得不死不活——有一年天旱,都枯死了。此外,就看到过三次动物,第一次是我被压在山下的第四十二年,一只瘦弱的灰兔,在我眼前蹦蹦跳跳地走过,还好奇地瞄了我一眼,这让我兴奋了三个月;第二次是二十三年后,一只野猪嗷嗷叫着,拼尽全力追赶着一只灰狼,都跑得极快,一会儿工夫就没了影;最后一次是在三十四年后某个晚上,一只山鼠吱吱叫着急急地跑过,好像约会赶不上时间似的。
       另外一个让我苦恼的原因是我无法翻身。自打石头里蹦出来后,我一直习惯仰天睡觉的,可五行山压下来时,我身子不巧是处于背朝上的姿势,这成了我第一个一百年里最懊悔的一件事。我常常在想,假如下次再有人用山来压我,我一定要以脸朝上的姿势迎接山的来到,哪怕被压出肠胃也在所不惜。
       也许,就因为不习惯,这一百年过得很漫长。在这漫长的一百年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思考。我不知道猴子一思考,佛主会不会发笑,但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除了思考,我又能干什么呢?我想得最多的是这么个问题:如果和如来的这一战我打赢了,那么,世界将会怎样?我又将如何处置如来佛?
       这是一个很伤脑筋的问题,我曾为此连续想了七天七夜,仍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有几次,甚至有和佛主就此问题讨论一下的冲动,但我最终放弃了,因为我知道他不可能给我答案的。
       到了第九十九个年头上,那天,下起了鹅毛大雪,第一朵雪花飘上了我的额头时,我顿悟:胜者为王败为寇,我既然败了,就该坦然承认,何必要为胜利者的难题伤神呢?
       二
       在五行山下的第二个一百年,是我觉得比较惬意的一个世纪。
       大概是在第二十三四个年头上的某个春天吧,那些被我鄙视了一百多年的野草们忽然一个劲疯长,居然占据了草席大小的一块地方。这让我心花怒放。天空中偶尔也有鸟儿低飞而过,那委婉的啁啾叫声,对于长久以来只能听到风声雨声的我来说犹如仙曲。一次,还有只雄壮的兀鹰飞到离我三尺远的一块巨石上歇息,一边整理羽毛,一边用居高临下的眼光打量着我。我恼了,瞪了它一眼,就把它吓跑了。
       又过了些年,动物们也渐渐多起来了,有野兔、山羊、穿山甲、蛇、狼、野猪、蚂蚁等。也不像以前看到的那几只,急行军般地匆匆来去,大多数动物很悠闲地在我面前走动,就像在自己的庭园中散步一样,大概已经把家安在了附近吧。意识到自己有了这么多的邻居,我也蛮开心的,只可惜皆非同类,语言不通,是唯一的憾事。由此,想起花果山的那些同胞,也不知现在怎样了,唉,我自身都难保,只能由那些猴子猴孙们自生自灭了。
       一晃,又是五十多个春秋过去了。这天,发生一件很让我生气的事。
       那天早上,我正在思考一个问题:像这样下去,在这里的动物们越来越多,难免有一两只修炼成精,万一知道了我是曾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要来拜见时,我这脸到时往哪搁?忽然,我听到一阵密集的声音,就像当年和天兵天将交战时所擂的战鼓声,我很奇怪,难道又有哪一个不怕死的妖怪与天宫开战了?声音越来越响,这时,我看到诸多动物成群结队地从我眼前跑过,争先恐后的。这让我更奇怪,这是怎么了?
       不一刻,我的这些邻居们就跑得踪影全无。我尽力伸长脖子,往他们的来路上看,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一只斑斓大虎慢慢朝我这边走过来。我立刻失去了兴致,心想,不就是一只老虎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些逃跑的家伙倒真是少见多怪。可这只老虎显然不那么想,它摆着惟我独尊的姿态,威风凛凛地从我面前走过,还装模作样地吼了一声,声震山岳,也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那一刻,我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猴子不发威,老虎称大王啊。
       三
       观世音菩萨走后,我算了一下,我压在五行山下已整整三百年了。
       一次失败,代价竟是整整三百年的自由,值吗?我深刻反思后,仍无法回答。不过,菩萨带来的我有望脱困的消息让我好受些。此后的日子,我望眼欲穿地盼着取经人的来到,一百年很快过去了,取经人却始终没有来。
       这一百年中,附近一带渐渐有了人烟。一天,两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打此经过,看到我时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然后从背囊中取出一大沓书本翻找,不时对着我指指点点,谈论起我昔年与如来的那场空前绝后的战争,我才知道,我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已经被多事的文人们写进书里。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第一次听到“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这句谚语。
       他们谈了约一个多时辰,才背起行囊,继续着他们的行程。
       又过了些年,一个樵夫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挑着一担刚从山上砍下的柴,一路唱着山歌,那嗓音可真叫棒,简直让我听得出了神。这时,他看见了我,迷惑地搔搔头,迟疑了一会儿,脸上忽然露出了喜色,放下那担柴,快步向我走来。
       我也很欢喜,终于有人愿意接近我了。这樵夫走到我身前,蹲下身子,我以为他要和我交谈,所以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却见他从腰间拿出柴刀,用力砍在我的头上,叮的一声,火花四溅。我怔住了,他也怔住了。他看了看柴刀,又看了看我的头,露出无法置信的神色。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原来这不自量力的家伙是想吃我的猴脑。想通了这点,让我又好气又好笑。
       这樵夫呆了半晌,举起柴刀,再次死命地对着我的头砍下来。又是叮的一声,柴刀断成了两截。
       看着这樵夫目瞪口呆的傻样,我恶意地笑笑:“老弟,你回去换把柴刀再来,我等你。”这下可把他吓坏了,连滚带爬的,连柴也顾不上要,就落荒而逃。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可是天知道,我这大笑声中,究竟有多少快意的成分在里面。
       四
       转眼,四百年匆匆过去了。
       取经人还没有来,我也渐渐习惯了孤独。偏偏这个时候,我交上了四百年来的第一个朋友——一只蚂蚁。这只蚂蚁的窝就在离我三尺远的草丛里,每天,它都匆匆忙忙从我头旁来回好几趟,时日一久,蚂蚁对我熟悉了。有时忙累了,它就在我头边休息,我就跟它说说话,讲点儿我昔日的故事给它听。我不知道这只蚂蚁能否听懂,可是每次听完故事,它都用触角轻轻地碰碰我的下巴,然后,继续忙碌它的事情。
       无疑,这是只有灵性又有礼貌的蚂蚁。我想,假以时日的话,它一定能修炼得道,填补千年后一个叫吴承恩的书生所写的那部关于我的故事里没有蚂蚁精的空白。当然,这是后话,略过。且说那一天,听完我的故事,这只蚂蚁照例用触角和我打个招呼,匆匆而去。过了一会儿,它衔着一块重量大过它至少三倍的枸杞子踉踉跄跄而行,走到我身旁时,不沿着老路往窝里走,反而顺着我下巴向上爬。
       这倒是件从未有过的新鲜事,我很纳闷儿,这只蚂蚁想干吗?可能因为我的下巴太滑,要不是枸杞子太重,它爬了几次都摔了下去,却毫不灰心,继续它的攀下巴运动。到了第二十七次,它终于爬上了我的下嘴唇,把枸杞子放入我的嘴里,然后,用触角碰碰我,沿着下巴爬了下去。
       原来,这只蚂蚁是想喂我吃这粒枸杞子⋯⋯四百多年了,整整四百多年了,除了喝点儿雨水外,我没有吃过一点儿东西,可现在,我吃的第一个食物居然是一只蚂蚁的施舍。我闭上眼睛,一滴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慢慢流了下来。这是我被压在山下五百多年以来唯一流下的一滴眼泪。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看到这么一幕情景:蚂蚁安静地躺在我刚才流下的那滴眼泪里,一动也不动。
       它死了,被我的那滴眼泪淹死了。
       韩勇摘自《新新阅读》2007年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