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亚斯拖着双脚,慢悠悠地沿着游泳池往前走。他走到草坪上。带潮气的微风,使他的面孔保持干燥,他却觉得腋下,尤其是双手——插在裤兜里的双手湿乎乎的。

“我想跟别人交谈都办不到,”他心里想,“我想听的是人的声音,而不是昆虫的单调的唧唧声。我想大笑,大叫,希望歇斯底里大发作,直到累得精疲力竭,心情平静为止。这样我才能知道我的存在,才能知道,我的躯体由于肌肉的活动而颤动。但是,这仅仅是我的愿望,因为我的肌肉一动不动,只能让我的思想自由飞翔。我渴望做种种事情,渴望高呼某个真理。我渴望……我能做的只是思想……我的想法被束缚在我心里……我是我自己的思想的棺木。”
他靠着草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几朵云在树枝间飘动,他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那些云朵仿佛要撞在一起,但是又好像根本没有动。他本人则好像背靠着世界,而世界又恰似在一张巨大的吊床上摆动。
他终于摆脱开云朵运动的影响,重新陷入沉思。他闭上眼睛,他想一个人待着,单独待着,但是,想象是他的伙伴,离不开他。
在阴影中,他相信看见了利娅,渐渐地,他终于看清了她那双总是亮闪闪的蓝眼睛,他甚至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笑容和没有光泽的白牙齿。他不愿意失去她的形象,便紧紧地闭着眼睛。但是,结果仅仅是一团黑影。
“又失败了。”他想,“我真该死。”
他的胸脯一起一落。他不平静,心情痛苦。
“我要是能跟她说话……要是能对她说我爱她……要是能做到让她怀着爱情望着我……我们就可能是很幸福的人了。如果我的喉咙能够发出声音,把我在她身边感到的幸福唱给她听的话,我就会成为完美的男子汉了。但是,我只能用手势回答她,或者用微笑和某种暗示。我的上帝,我为什么是个哑巴呢?”
“埃利亚斯!”
他浑身一颤,喊他的是利娅,她也在以色列体育中心。她坐下来,朝他微微一笑。
“她准认为我是个白痴。”他对自己说。
“没想到你会在这儿。”利娅说。
他打着肯定的手势,点了点头。
“看见你很高兴。”利娅甜蜜地笑了笑。
埃利亚斯心情愉快,轻轻地闭着眼睛,享受着姑娘在他身边的幸福。
“我多么喜欢她啊。”他想。
“你干吗不穿上泳衣跟我一块儿去游泳呢?”
他摇了摇头,利娅仍然坚持。但是,他一分钟也不愿意离开她。
“别犯傻了,天气这么热,在水里一定非常舒服。而且,我想和你一起去。”
埃利亚斯纹丝不动。
“要是我有办法跟她说话,要是出现我能够跟她说话的奇迹……上帝啊,让我跟她说话吧,让我能够对她说她就是生活,我比谁都更有能力爱她吧,让我对她说她是我的一切吧!我要是能讲话,上帝啊,让奇迹出现吧!”
利娅无奈地站起来,他也像被弹簧弹起来似的站起来。他用力吸了一口气,颈部的脉管和肌肉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好像要爆裂似的。
她看着他,似乎在做最后的期待,他还是没动,没有去游泳池的意思,她站了半天,终于转身走了。
埃利亚斯再一次陷入了孤单,只身站在草地上,眼睛睁得滚圆,喉咙里发出一种嘶哑的叫声。他胸中的那头野兽在痛苦地呻吟。他叫着吼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扑簌扑簌滚落得到处都是。
利娅已经远远地离开他,在游泳池里戏水了。“肯定是因为,”他想,“我的爱心还没有使上帝信服。”
谁也没有目睹哑巴的这幕悲剧。他终于平静下来,重新观望天空那些互相追逐的云。他不知道,这是他一个人的短剧,因为他的剧院大门总是死死地关着,她进不去。
周惠摘自《外国文艺》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