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过寿(小说)
作者:王宏昌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傍晚的昏暗挡不住六屯乡的欢声笑语。
几挂两千响的鞭炮在乡政府门口炸响,消息就像戈壁滩上的老黄风,刮得到处都是。人们听说乡里出面给老校长闵头操办生日,这心里就如同三伏天喝多了酸奶子,七上八下扑通开了——老校长已是六十高龄,面临着退休,教书四十年,调教出的学生娃多得起群群,六屯上人谁家不知哪个不晓?老闵头对教育上的事,真真的是瞎子拉驴——从不撒手,抓得紧了又紧。听说连个省城也没去过,哪里还给自己正经过过生日呢!这下人家乡里领导想到了,怕影响正常上班,选在下班后的夜天给老校长操办生日,这也是顺乎民心的一桩善举吧。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一乡八村的人,凡是识些字的,谁没当过老闵头的学生娃呢……就这么麻雀扑房檐似的,一家传一家,呼朋引伴相邀出门,给老校长祝寿。如今这日子,好过多了,谁家也不在乎三五十块的人情钱。
民情民俗就这样,为了人情可以砸锅卖铁,可要是立个名目摊派试试,即便家有万贯,为两元钱的事就能站那老硷梁上操先人骂娘。
老闵头的家里,被一对茶杯粗的红蜡烛映照得红彤彤的。屋当间,一张老式八仙桌上摆满酒菜,老两口被几名乡干部拥在上首坐了,叔长婶短叫得比蜜还甜,听得人晕晕乎乎的。接二连三的敬酒,把老两口儿的脸喝成了莲花,说起话来,连舌根子都硬了。原来这就是过寿啊?几十年里可从没这么排场过!
其实,安排在老校长家里的这桌酒菜,只是给老两口解心慌的障眼法,真正的大事,在乡政府的大会议室里操办。酒菜是从乡政府对门的营业餐厅订的,负责送货上门。小名叫狗娃的侯乡长指挥手下一千人马,忙着接待南来北往的客人。前一拨人刚被安顿在桌子前坐定,后一拨人潮涌般又来。年轻的乡长手一挥,乡政府大院就传出鼓乐之声。
校长老闵头只知道家里这是给自己过生日呢,却对乡政府大院的事全然不晓。
这全是几天前那些心烦事引起的。
侯乡长提一大包东西,气喘吁吁地来看望老校长时,老闵头刚进门不久。
夕阳隐身在硷梁背后,老校长才一路踽踽独行,蹒跚着回到家中。
见老头子可算回来了,老伴就忙成一只盘窝的雌燕,支好方桌,端出馏在锅里的炒菜,还没忘摆上酒壶和酒盅。老校长见老伴披挂了围裙正要下拉条子面,就挥了挥手,示意他没有一点食欲,一转身,就进里屋压床板去了。
老两口居家过日子,再没有比老头子不吃饭更让人烦心的事情了。死老头子,早晨出门时还好好的,傍黑回来,一张老脸就成了秋天的戈壁滩,又是风又是雪的。快退休的人了,啥心事放不下么,连晌午饭也不回来吃!老伴白忙活了一阵,猜不透老头子又犯了哪门子邪,只得轻叹一声仰靠在椅子上没了辙。
侯乡长就是这时候进屋的。
没等年轻的乡长打招呼,校长老伴就站直身子迎上来——来救星咧!死老头子这下该吃饭了吧,有气不打登门客——乡里规矩。更何况人家狗娃乡长还跟咱儿子明明是光屁股玩到大的同学加同事,是咱晚辈呢!
侯乡长比老校长的儿子闵明大一岁,生得矮小却很机灵。闵明瘦叽麻秆,比狗娃侯乡长要高出一头。几年里,两个老同学一个乡长一个书记,配合默契,乡里人说狗娃和明明是天生的一挂车,辕里套里没说的,仅身架长相,就一个秤杆一个秤砣,般配不过的搭档。后来明明调县委组织部当了部长,就由狗娃乡长一肩挑了乡里工作。那么忙,还常要来看望闵校长老两口。亲近些的人都知道,老校长样样好,就是性格太倔,一遇不顺心的事就不言传不吃饭。这可就把柔肠一生的老伴给折腾苦了。顺心时呢,他可就换了个人似的,乐乐呵呵顽童一样。
狗娃来得正是时候,校长老伴遇着了救星。
乡长……是狗娃来了,快帮我劝劝你叔……
咋,我叔又不吃饭了?不要紧,饿了他准吃。
嗨,他还是早晨吃了饭的……我家明明要不调县里多好,兴许我能省些心……
侯乡长笑了笑说,这不能怪明明,大机关操心事多。不像我们乡官好忙里偷闲……对了,这些日子县乡两级要调整班子哩,明明怕是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有啥事就只管对我说。
狗娃也在乡长的位子上混了好几年,他深知老校长的倔脾气,欲速则不达,索兴来个欲擒故纵,就故意大声对婶子说,叔兴许是累了,就叫他睡会儿吧,我就不打扰了。
是狗娃来咧?没等老伴急着挽留,里屋的老校长就沉不住气了,趿拉着鞋来到外屋。狗娃你来了好,我正要去找你呢。
咋咧?学校又揭不开锅了?
咋么价给你说哩?老校长惆怅地说,还是我给你反映过好几回的老问题——课桌凳赶快得更新,教师宿舍也得赶紧修,拖不得了……
一说到花钱的事,侯乡长也搓开了头皮,好一阵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校长招呼侯乡长坐下,有板有眼地说,我也知道乡里缺钱,难呐!教育八配套时为修那些教室,该想的办法也都想了。咱这乡小学,又不是村小,没法跟村里要钱,我不找乡里又找谁呢!
乡长寻思,这都是实情,全乡教育八配套时,光是给企业、个体户和乡民摊派集资,就搞过一茬又一茬,人们把乡里干部的祖宗十八代都骂过来了。骂就叫人家骂几句吧,泄泄心火也成,人家挣几个钱容易么!凭这,咱也得装瞎子装聋子装哑巴……思来想去,把自己扔油锅里炼了,也卖不回几个钱。就说,叔你先吃饭吧,这事还得我从长计议……
啥?老校长的眼睛瞪得铃铛大。你从长计议?我能吃下这饭去?上午正上课呢,初二(一)班两个学生坐塌了凳子,一个碰破了鼻子,一个头在桌角上碰了个大口子,缝了四针;我赶到乡医院正跟家长陪不是呢,传话来说,一个女教师进宿舍,屋顶掉下块干房泥把脸砸烂了……今儿一后晌,我就在医院当保姆呢……我再等你计议出个办法来,怕是那房子塌了架,扣进个人去,我这临退休时可就造哈孽了!
侯乡长着实吃惊不小!原以为新修了教室和办公室就该喘口气了,没想到这有马没鞍子还是不行。
校长的老伴早已摆好饭菜,乞求地看了小的看老的,又不好贸然插嘴,只好在一旁干着急。
虽只三十来岁,多年的领导岗位也使侯乡长成了城门楼上的麻雀,经见过大阵势的主儿,颇有城府。不管怎么着,哄弄着老爷子先吃了饭再说。这老两口,真真的一对并蒂莲,若是饿病一个,另一个也就外甥哭丧——没救(舅)咧!那可就给老同学明明没法交待了。
从感情上讲,侯乡长也是老校长的学生呢,老爷子没有必要这么心急上火。侯狗娃和闵明在乡里并肩当领导好几年,好事没少干,成绩也在全县有目共睹,到头来又咋样呢!该挨骂还得挨骂,如今手里端着过油肉拌面又跳着蹦子发牢骚骂娘的人还少么!明明倒是被提拔
到县委去当组织部长了,可自己呢,乡长兼副书记主持乡党委、政府工作两年多了,既不派新书记来,也不给正个名。这就不得不凡事多谨慎一些,先思而后行……
想到这层,侯狗娃就显得格外沉着又十分随意,反客为主地拎过酒瓶,给老校长倒满一杯,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老校长正心事重重没着没落的,也就下意识地跟狗娃乡长碰了杯,爷俩就这么闷声不响地喝起来。
酒这东西,有时就这么神奇,几杯酒下肚,老爷子的神情轻松许多,屋里的空气也似乎清新如仲夏日的胡杨林带。本来朦胧的灯光,也似乎明亮了许多。校长老伴恰到好处地见缝插针,端来两碗细如芨芨草棍的拉条子面,招呼这一老一小填肚子,狗娃乡长本来吃过饭了,但为了闵叔的肚腹大计,也就率先端起碗来。这一来老校长不能再犯牛气,端起碗来陪这位侄儿辈的乡长吃饭。究竟是谁在陪谁,旁观者清。狗娃乡长见闵老爷子端牢饭碗拌了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才把碗中面条往出拨了些,拌了菜细嚼慢咽。
各自的心思被酒杯慢慢送回肚里,侯乡长觉得学校的事得有个态度,就咽下一杯酒说,叔,要不……我去县上找明明说说,让他在县里通融一下,咱化些缘?
不啦。老校长说,我给他说过好几回了,他说他又不是管钱的官。
可他是管官的官呀,财政局、工商局、交通局、土管局……他给哪个单位打声招呼,挤不出个三两万?
不成。明明说了,一找人家办事说情,这管官的事可就不好弄了。明明说了,他得把一碗水端平才成。
侯乡长不吭声了。自小玩到大,从小学到高中,直到上大学才暂时分开,明明的性格他知道,把个原则当先人崇着敬着,生怕有个闪失。
可是乡里……实在拿不出钱来呀……年轻乡长一脸的艰难岁月,叫人看出他想哭。
没钱我信,说没办法就成了“说谎的孩子”。老校长布满疑云的脸上,隐约透出狡黠的得意之色。你乡机关隔三差五到餐馆撮一顿,哪来的钱?上半年把桑塔纳换成了奥迪,哪来的钱?
这……好我的叔哩,现在改革开放年代,又市场经济了,要想给咱乡办点事不给人家吃顿饭行么?上面来人检查指导,我不能叫人家饿肚子去呀!没个像样些的车,常坏在路上误事不说,到外面去了连人家的门都进不去……
强词夺理!校长老闵头又像当年批评捣蛋的学生那样,啪地拍响了桌子。我就不相信,改革开放就不要艰苦奋斗啦?就得要酒饭铺路、好车开道?
校长老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由得埋怨起老头子来:有话慢慢说么,娃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一乡万把口人要吃哩、要花哩,容易吗?停了停又对乡长说,狗娃子别介意,你叔这几个月里气就不顺……唉,你叔再有几天就是满六十的人了,人家都说六十是甲子,得讲点儿迷信表示一回,才不急不躁不生气……狗娃子你说,这迷信的事该不影响你跟明明的前程吧?你们可都是政府的人……
民俗的事,我们不掺合就是了……年轻的乡长顺着婶子的话,脑子里转开了,迷信和生日这两个概念揪了他的魂儿走,顺其自然地联想起当今社会上流行的许许多多……
好吧,我给你钱。年轻乡长若有所思,反正一个乡头儿,连个七品芝麻官都不是……
真的?
你可得听我安排……
只要能把学校的事办了,让我在乡政府门口叩几个头我都愿意……唉,狗娃你该不是糊弄我吧?
叔你说哪达去了,这又不是小时候,哄着逃学和尿泥哩。我是想,你也该过个六十岁生日了……
狗娃你狗上了不是?过不过生日跟学校的艰辛有啥关系嘛!
你苦了一辈子,婶子都说你犯着“甲子”呢……反正,不操办一回生日,我就不给钱。
只要你给钱……成,过十个生日都成。
叫明明做东,带着媳妇娃娃回来……校长老伴把生日看得神圣,想着祖孙三代大团圆呢!
我看不成,明明眼下这么忙,不能误了公家的事。乡长表态说,咱利用个晚上,由乡里操办。老校长了,也该由政府表示个关心嘛……
是这话,咱就别兴师动众了。老校长赞许乡长想得周到,后面的话却没听清。
年轻乡长很高兴,好,咱就这么定了,咱爷俩该喝酒了。划着喝么碰着喝?老校长脸上挤满九九艳阳天。
乡政府大院里灯火通明,猜拳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只是那些自发而来的乡民们,起先还喜鹊闹窝般乐乐呵呵,后来就如霜打的茄子,一身秋黄色。酒菜尚未上完,乡民们就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席而去。
临开席时,他们还惦记着“寿星”老校长,纷纷向乡干部打听老校长咋还不露面,回答说快了。酒席过半时,侯乡长又说老校长吃多了酒,怕是来不了啦。
嗯,原来是这么回事,人家官场中演双簧戏呢!乡民们似乎明白了,这是乡长巴结组织部长呀,根本就不是诚心给老校长祝寿嘛!难怪有人说,死个县长门前冷清,若是县长他老子死了,那可就了不得啦……狗日的乡长,为自己往上爬,把咱当叫驴骑呢!
实事求是地说,谁也没有正经八百地请乡民们来,是他们自己感念老校长的恩德为人,自发而来的,就如同谁家死了老子娘,听见哭声不请自来一样合乎情理。然而一旦发觉这回错了,就把一腔怨愤全集中到乡官们身上——他们溜沟子拍马,咱垫了皮裤子!操,咱拿着钱塞黑沟子呢……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县委闵部长,就这么人在事中忙,祸从天上来。正值县乡两级班子调整之际,乡政府却出面给组织部长家请客敛财,这简直是败坏党风,损害民心!
省地两级纪检、监察部门一前一后派人专项调查。找闵明谈话时,年轻的组织部长根本不知道招谁惹谁了,脸气成猪肝色,秋骆驼样瘦高的身架晃晃地抖:我父亲做寿,我能不知道?再忙,我也得回去问声好吧?绝对就没这回事!我的老子我最清楚,多少年来他从不搞这种俗不可耐的寿典……凭这,我直到现在连我爹的生日是哪一天都记不得……不信?那你们开除我党籍,送我去司法机关!
谈话不欢而散。什么态度!
调查六屯乡乡长兼党委副书记侯狗娃时,侯乡长表现得儿子娃娃英雄丈夫,承认这全是他一手操办的,要撤职要查办随便!追查财礼去向时,调查组才明白——四万六千多元现金,全在乡中学账上,将马上用于购买课桌凳和翻修教工宿舍。
工作组前脚进点调查,送了贺礼的单位和个人便次第收到一份由中共六屯乡党委、乡政府联合签发的“捐资助教荣誉证书”,里面夹着不同数额的收款收据。
说不上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人们不再议论,上面也没个明确的说法。惟一的结局是县委组织部部长闵明关于升任县委副书记的消息再也没有听见;六屯乡的侯狗娃担任了乡党委书记兼乡长职务,统揽全乡党政全局。
六屯乡的乡风依然那么淳朴。
摘自《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