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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档案
作者:陈 然

《青年文摘(彩版)》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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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初中的时候,他就听老师说,你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神秘的纸袋,它悄悄地跟着你们,记下你们所做的一切事情,好事要记,坏事更不用说,你走,它也走,你走到哪,它跟到哪,直到你退休(即使你退休了,它也还能发挥作用),直到你老死(你就是死了,它也还为你追悼会上的悼词定调)。你别想玩什么花招,它随时都在盯着你,你却永远也看不到它,你的一切秘密它都知道。
       
       他想,原来是这样。
       他记得,有一天,老师对大家说,这节课,我们来检查检查自己的思想。思想这个东西,是只狡猾的狐狸,不给它一点颜色瞧瞧是不行的。输送它的管道,就像烟囱,不打扫打扫也是不行的。因此我们要经常反省自己做过的事,看哪些做错了,做得不对,再主动、大胆地讲出来。下面,请大家拿出纸和笔,把这学期以来做过的坏事写下来,交给我。你们放心,我会为大家保密的。谁写得越多,就越说明谁态度诚实。这样的同学,我们对他不但既往不咎,还要大力表扬。
       老师说,也许有的同学会认为,你做了坏事,不写,老师又怎么会知道呢?我要告诉你们,这种想法是极其错误的,是错上加错。要知道,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不可能不犯错误,不然,还要学校干什么呢?还要课本干什么呢?还要我们老师干什么呢?你说你没犯错误,谁信?你什么都不写,只能说明你还不老实,还想“负隅顽抗”。说实话,你们平时的一举一动,我都一清二楚,你不说,别人也会说的。有好几位责任心强的同学,已经在积极地支持我的工作。一个人,犯了错误不要紧,关键在于他怎么对待。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次特殊的考试。它比其他任何考试都重要。
       他写的都是很严重的事情,比如说某一个老师的坏话,他甚至说他最喜欢女特务,最想做的事情是摸某个女生的脸,最大的希望是不劳而获,天天睡懒觉。
       不用说,它们现在都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地躺在他的档案袋里了。
       但如果全部是他自己写的倒也罢了,关键是,许多关键部分都是由老师或学校填写,还要盖公章。
       他们到底在上面写了什么?
       毕业后,他分到了一家按时上下班的单位。每当他感觉到领导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的时候,他的心就在打鼓,心想是不是因为档案上有不利于他的内容被领导看到了。于是他感到自己的衣服被剥光了。不,他的衣服一直是被剥光了的,只是他有时候没意识到。
       以后每次碰到单位上的领导,他就是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跟以前碰到老师时的无地自容一样。他的档案袋从学校尾随到单位来,仿佛有一个人在紧跟着他,握着他看不见的枪,他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扣动扳机。
       单位上管档案的是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姑娘。据说她跟人谈恋爱时,当对方要进一步地接近她时,她就莫名其妙地大叫起来,把对方吓得落荒而逃,所以,她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
       他总往档案室跑,跟她聊天,帮她打扫卫生,给她买零食。她因为一直没得到爱神的眷顾才显得像花朵缩了水。现在,有一个异性经常来向她献殷勤,她脸上不禁有了久违的红晕。她一直在悄悄等着,等他邀她去看电影,跳舞,唱卡拉OK。
       她曾向他暗示了这一点。可他对她的暗示无动于衷。
       他在受着煎熬。他胡子拉碴的,脸显得很瘦,像是一个永远也没有饱睡过的人。他不知道,他是离她远好还是离她近好。从战略上说,他应该离她近点,那样才好利用她拿到档案柜的钥匙看到自己的档案。可实际上,他不喜欢她。
       有一次,他直奔那些档案柜,她警觉地问他想干什么,他急中生智说道,柜子上有灰。终于摸到档案柜上的灰了,他已经离他的档案不远了,他激动得有些想哭。
       他想起了小时候看的那些电影,比如《保密局的枪声》什么的。他模仿那些电影,蹑足,谛听,竖起耳朵,紧张地察看周围的动静。必要时还匍匐在地。对,他好像经常看见自己是匍匐在地的。每当他到档案室来找她的时候,就仿佛看见自己已经在那里偷看或匍匐在地了。
       那天,他又来到了档案室。她吃话梅,赌气不理他。他眼睛红红的,一进来他就把档案室的门关上了。他暗暗下了决心,今天一定要看到他的档案。这件事已经折磨得他头发一根根往下掉。
       当她看到他的手越过了她直扑档案柜时,她略略有些惊讶。他不做声。她的钥匙挂在柜子上。那些柜子没有锁上。上次他就已经狂喜地发现了这一点。
       终于,他听到了她含混的惊叫。接着,她吐出话梅,惊叫就恢复到以前的响亮程度。他想她大概要按警铃了吧,可是他并没有听到警铃声。难道档案室里没有警铃?这个被他设想过很多遍的问题忽然闪了一下,不过眼前他没空多想。或者说,警铃已经响过了,只是里面的人听不到,只有外面的人能听到。许多人正在向档案室奔来。
       可他没有逃跑。他镇静地把那颗话梅捡起来,重新塞进她嘴里。为了不让她再吐出来,他用力捂住了她的嘴,直至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他拉开档案柜,寻找起来。他的眼珠子暴突着,几乎要像放大镜一样挨着那些纸片了。但纸片堆得像山一样。他到哪去找自己的?好像它们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他忽然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怎么找得到自己的档案?为了想起自己的名字,他又把看过的纸袋和纸片再检查了一遍。也许他已经看到自己的档案了,只是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它失之交臂。
       快下班了,隔壁办公室的一个女孩子推开了档案室的门,发出一声惊叫……
       这件案子轰动一时。他上了报纸。他对我说,医生,你看这就是我。他的亲属申请给他做精神鉴定,结果是,精神分裂症。他被免于起诉。他说,我没病。他不肯服药。为配合治疗,医院还和他的单位协商,专门拿来了他的档案袋,可他说,这怎么可能呢?说拿就拿出来了?这么容易?怎么会这么容易?肯定是假的!真的档案袋是锁在暗红或暗黑色的保险柜里拿不出来的。还想骗我,没门!
       沈影摘自《短篇小说》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