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说 ：“爸，咱们是穷光蛋吗？卡拉说，我们穷得连家里的老鼠都饿死了。”
“卡拉是个傻蛋！”
“卡拉还说，我穿这身衣服，一看就知道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爸爸抚着儿子的头，说：“你告诉卡拉，小心我踢他的屁股，还要扇他的嘴巴！”
“你真要扇他嘴巴吗？什么时候？最好能让所有的人都看见。”
“到时候再说。听着，儿子，我们确实不富裕，但我们既有吃的，又有穿的，你还能上学，对不对？”
儿子说：“对。”
“我既不偷，也不抢，跟其他人一样，通过正经工作挣来一切。咱们有房子住，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呢！我说得不对吗？”
“对。爸，你别哭啊。”
“我没哭，只是眼里进了沙子。”
小男孩穿了件破旧的大人的棉服，一双破靴子晃荡着，但还结实。他吃着一个棒棒糖，父亲站在他旁边，拿着一架手风琴。
这时，火车来了，父亲说：“快把棒棒糖扔掉，别让人看见！”
“为什么？”
“我们要装成穷人的样子。把你的头发弄乱点儿！”
“卡拉说我这个样子，连麻雀也不会吃我手里的马粪。”
“卡拉就是泡马粪，别提他了。”
“那家伙真的非常欠扇。你还要踢他，好不好？”
“一定的！”
父子俩上了车。
男人站在车厢中间， 毕恭毕敬地摘下帽子，向所有人问好：“请允许我为你们演奏几支曲子。”之后，他的手指便在手风琴的键子上跳了起来。一会儿，男孩的帽子里就有了几枚硬币。
走过这节车厢，男人带着儿子在车厢的连接处歇了一会儿。男人原本是个铁路工人，由于参与一场工友的群殴，一条腿被打瘸了，成了残疾。生活日渐窘迫，妻子离开家，远走高飞了。
父子俩站在阴暗的车厢连接处，天气寒冷，男孩被冻得缩成一团。父亲把儿子揽在怀里，疼爱地为他搓着肩背。过了一会儿，父亲对儿子说：“开始吧，咱们不用工作太久。”
餐车里聚集了一群结团旅游的老人，父子俩一进来，车厢里的气氛就热闹起来。不少旅客随着男人演奏的旋律扯开嗓门唱起来。那是一首很老的伤感的情歌，用不着父亲再拿手臂捅他，小男孩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唱起来。
之后，老人们和男人聊起来。
男人说：他父亲在前线打仗负伤后，被送回家乡，从那时起他就不得不跟着父亲在火车上演奏……
男孩三天两头听父亲瞎编这样的故事，故事的内容总是根据对象和环境的不同而随时调整。
老人们向男人打听他的腿是怎么伤的，男人看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这个小孩子！他居然自己上了吊，结果把膝盖骨摔断了。我说出来恐怕没有人信，我把我的膝盖骨挖出来给了他。他妈妈早就死了……”
男孩已经臊得无地自容，父亲的话没一句是真的，有的时候，父亲会说：“这孩子能活到今天，靠的是我的半个肾脏！喏，你们看，就是从这儿取走的。我跟医生说，只要孩子需要的话，连我的心脏、眼睛、大脑和我的一切都可以取走！”然后，大家都感动得哭起来。
每次，男孩都羞愧地跑开，当父亲在厕所或者站台找到他时，他朝父亲喊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为什么要骗人？我从来就没有病过！你的腿也不是因为膝盖骨给了我才变成这样的！我妈妈也没有死！”可是，男人除了沉重地叹叹气，什么也说不出来。
现在，男孩扭身走出车厢。
男人见儿子走了，便说：“我必须跟过去看看，可别又干出什么蠢事来。”
男孩听见了父亲的瘸腿追过来的声音，他缄默着，等着父亲从后面跟上来。
“生我气了？”父亲问。
“没有。”
“前面还有一节车厢，那里的人一定很多。”
“完了我们就下去吗？”
“对。”
“我们直接回家对吗？再不出来了？”
“不出来了，但是如果你想出来玩儿的话……”
“我哪儿也不想去。”
下一节车厢是一群郊游的孩子。值得庆幸的是，男人并没有在这里唱歌，否则肯定会遭到这些孩子的嘲笑。
男孩低着头快走，周围的孩子们互相推搡，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男孩知道，一旦他和父亲走过去后，就会引起一阵哄笑。
父亲央求儿子再往前走一节车厢。这节车厢主要是妇人，他们在车厢里唱了一首《亲爱的妈妈，你是个好妇人》，之后便开始讨钱。
他们在下一节车厢还是没能下车，因为这里有很多人在等他们。男人又开始倾诉：“这孩子自己不能呼吸，所以给他插了一个导管连到我的肺里，他才没有被憋死。”他又指自己的膝盖骨，“不管你们信不信……”
快到车头时，他们准备下车了。
这时，一个秃子带着几个壮实的男人走过来，把父子俩推进了下一节车厢，车厢里立刻传出口哨和下流的呼喊声。秃子说：“在这里好好唱几首，我会给你们好多钱！”
男人胆怯又讨好地说：“好，我们马上表演！”
他接着说：“这孩子他妈妈死去之前，在医院里整整住了六年……”
秃子说：“别说那些没用的话，赶快唱！”
男人一下就噤口了，开始在众人的哄笑中唱起来。他的儿子像小鸡一样被秃子抓在手里。男孩朝秃子看去，吃了一惊：这人有何等健壮的肌肉！
秃子把男孩高高举起来，说 ：“摸起来你也很有肌肉呀！等会儿我把你送出去，但是你得小心点儿，可别把我的衣服尿了。听见没？抓住我的头发！”男孩笑了，这家伙根本没有一根头发！
男人唱了两首歌，没人给钱，他们被推来搡去地羞辱了一番后，被揪到了车厢门口。
秃子推开车厢的铁门，用铁锹一样大的巴掌拍了男孩后背一下，男孩整个人就飞了出去。紧跟着是他父亲，最后是手风琴。
父亲吃力地挣扎起来：“一群坏蛋！你没受伤吧，儿子？”
“没有。”男孩应道，同时忍不住笑起来。他还在想那个秃子，刚才秃子把他举起来，让他搂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头发……真逗，他根本就没有头发！
父亲将儿子像小猫一样搂在怀里，说 ：“咱们捡回了两条命。我想想，这里离我们家有多远……这条线上经常有行驶很慢的货车，等会儿咱们扒上一列，好不好？就跟上次一样。”
“好吧。”男孩脸上还残留着笑意。
男人痛心地看着摔坏的手风琴，听见儿子说：“爸，那人说，我有肌肉。我可以跳上速度很快的火车。”
“不行，你的手会断的。”
“你怎么弱得跟蜘蛛网一样？”
“这也是你说的吗？”
“而且你很笨。”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那个秃子很壮，可是你很弱。”
“那又怎么样？”
男孩心事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爸，你根本就不会扇卡拉的耳光。”
“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太弱了。你一出门就会变成鼻涕。”
“这也是那小子说的？”
“这是我说的。”
男人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这时，有一列火车驶过来，速度很慢。男人说：“这列车速度不快！来，准备好。”男人刚把儿子搂到怀里，男孩就甩开了他。
男人紧张地盯着儿子，儿子灵活地爬上了铁轨路基，然后，男人也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片刻，他看到儿子已经抓住了一节车厢门的扶手，他的身子在门口稍稍吊了一下，随后就麻利地爬上了火车。
“我马上来！坐下！别动！”男人喊着，抓住了同一节车厢尾部的车门扶手。好了，只要能抓住这个就没问题了，他在心里念叨着。
男人抬头看见儿子从车厢的另一端飞快地朝他跑过来。
“坐下！我马上就来了……”他的话音未落，脑袋就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是一只小皮靴！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脚，他感到眼前两团白光，随即松开了手，他实在攥不住了……即使能够攥住，对他来说也没有意义了。
许繁摘自《小说界》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