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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义]性别按钮
作者:毕淑敏

《青年文摘(彩版)》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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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我们身上有一个按钮,可以随时改变我们的性别,我将在一生的许多时候使用它。红色按钮是男性,绿色按钮为女性。因为我们这个民族素有红男绿女这样一个成语。
       当我还是一个胎儿的时候,我选择女性。因为根据最新的科学研究证明,流产夭折的孩子多半是男婴。请别谴责我的自私,因为外面的世界这么喧哗美丽。
       当降生终于开始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男性。无论社会怎样进步,中国人还是喜欢男孩。尤其在产房里的时候,生了男孩的妈妈眉飞色舞,生了女孩的妈妈低眉顺眼……为了能让自己的妈妈理直气壮,为了能让望眼欲穿的爷爷奶奶喜笑颜开,我只好义无反顾地选择男性。
       我在襁褓中慢慢长大。这段期间,做男婴还是做女婴都无所谓。在这段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我男女不辨地随意躺在绵软的带栅栏的小床里,用小手追逐缓缓移动的阳光,学会对着使我们愉悦的事物微笑。
       像初夏的青苹果,我们缓缓地长大。这段时间如果一定要我选择,我就当女孩吧。因为在这期间,我们会无师自通地学会人世间最重要的知识——语言。女孩的舌头像鹦鹉,她们学话的速度比男孩快多了。我要早早地学会向他人表达自己的看法。
       接着,我们突然像竹笋一样,日新月异地膨胀起来,不断地增长淘气本事爬高上树,没头没脑地疯跑,在自己的脸上糊上泥,把玩具肢解得遍地都是,从一块石头疯狂地跳上另一块石头,在水里溅起一连串的水花……这都是男孩子的特权啊!我要做个男孩!做男孩可以把鞋子踢烂、把衣服剐破、把手指划出血、把膝盖磕掉皮而不遭家长的斥责。男孩在玩耍上享有天然的豁免权,当他们闯祸时,大人们多半会宽容地说,男孩子嘛,就是这个样子!
       开始上学了。我愿意回到女儿身。男孩子太顽劣了,屁股底下像有颗大滚珠,不会安安静静在椅子上待一刻。而女孩,就比较平顺。灵灵秀秀的女孩穿得干干净净,乖乖地举手发言,讨老师的喜欢。下了课,夹着平平整整的作业本回家,给爸爸妈妈一个好成绩。小学真是一个女孩的黄金时代,她们像新生的豆荚饱满和嫩绿,充满着勃勃的生气。
       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那位将陪伴每一个女人青春时代的殷红色朋友就要来啦!她每月一次的造访你无法拒绝,陪着它,你困倦激动好哭爱发脾气……惹不起,我们躲得起。
       去做男人。
       男人此刻异军突起,他们在一夜之间变得强健英俊。这个时期的男性永远是一个谜,你不知道他们是在哪一个早上,突然从男孩变成了男子汉。老天爷的鬼斧神功,毫不留情地把他们大脑的沟壑凿深,雕刻出他们坚毅的下巴和眉宇,慷慨地在制造他们潇洒智慧的同时,随赠了一大包的幽默。仿佛在不经意之间,他们流露出勇气与旷达。
       岁月的炉火燃烧着,熔炼着男人和女人的金丹。
       女人最美丽的季节到了。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最动人的变化悄悄地发生着,我终于忍不住跑回去做女人了。
       少女的头发像鸦羽一样闪亮,你盯着看久了,会闪出墨绿的光泽。瞳孔里因为蕴涵了过多的期望而显得秋水盈盈。肌肤像刚刚浆制出的白绸,细腻光滑无一丝波痕。柔曼的腰肢,玲珑的曲线,都带着稍纵即逝的精致。
       无论女人有多少瑰丽的想象,她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是寻找那个缺了肋骨的男人,重新嵌进他的胸膛。无论找到找不到,都有无尽的苦恼与欢乐。
       男人和女人终于镶在一起了。
       在女人行将破裂的那一瞬,我决定逸出她的躯壳,去做一个男人。因为此时的男人好威风啊!
       婚后的男人,太累太累。好像追赶太阳的夸父,一头担着事业,一头担着家庭。出于怕苦怕累的天性,又使我翻回头去想做女人,但女人已开始孕育生命。这是充满创造也充满艰险的劳动,简直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劫难。
       女人变得面目全非,身躯沉重,步履蹒跚,脸上趴着褐色的蝴蝶,曲线被圆弧毫不留情地替代。心脏汹涌地鼓荡着,供给着两个人的血脉。
       面对生命的链条,我怯懦地闭上眼睛。
       还是坚持做男人吧。哺育的担子太重,社会又对女人提供了太多的角色:在家是举案齐眉的贤妻良母,出外是叱咤风云的巾帼强人;父母膝下返璞归真的孝女,社交场合典雅华贵的夫人……一副副面具需要轮换着镶在脖颈上,深夜里女人会仰天叹息:我在哪里?
       做男人就简明扼要多了。他们缓缓地但坚定不移地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他们的轮廓在岁月中渐渐模糊,但内心仍坚定如铁。
       我懵懵懂懂疲倦地走过了许多年,频繁地选择着性别按钮,连自己也感觉厌烦。似乎每一次选择的动机都是避重就轻,人类的弱点在选择中暴露无遗。
       选择的机会不是很多了,我们已经老迈。
       时间是一个喜欢白色的怪物,把我们的头发和胡子染成它爱好的颜色。它的技术不是太好,于是我们就变得灰蒙蒙。孩子长大了,飞走了,留下一个空洞的巢穴。由于多年在一起生活,我们吃一样的饭,喝同一种茶叶沏成的水,甚至连枕头的高度也是一致的。我们变得很相像,像一对古老的花瓶,并肩立在博物架上,披着薄薄的烟尘。
       我们不可遏制地走向最后的归宿。我们常常亲热地谈起它,就像在议论一处避暑的胜地。其实我们很害怕,不是害怕那必然的结局,是害怕孑然一身的孤独。我们争论谁先离开的利弊。男人和女人仿佛在争抢一件珍贵的礼物,都希望率先享受死亡的滋味。
       在这人生最后一轮的选择中,我选择女性。
       我拈轻怕重了一辈子,这次挺身而出。男人,你先走一步好了。既然世上万事都要分出个顺序,既然谁留在后面谁更需要勇敢,我就陪伴你到最后。一个孤单的老翁是不是比一个孤单的老媪更为难?让我噙这颗坚硬的胡桃到最后吧。
       你病了,我会在你的床前,唱我们年轻时的歌谣。我会做你最爱吃的饭,因为你说过,除了你的母亲,这个世界上我做的饭最对你的口味。我们共同回忆以往的时光,把辛苦忙碌一辈子没来得及说的话,借病房的角落全部说完。
       其实话是说不完的。
       终于有一天,男人走了。
       现在,我已无法再选择。
       那两个红色绿色的按钮,已经剥脱了油彩,像两颗旧衣服上的扣子。
       选择性别,其实就是选择命运。男人和女人的命运有那么多的不同,又有那么多的相同。
       我最后将两颗按钮一起揿下,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它们破裂了。留下一堆彩色的碎片。
       我作为一个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又作为一个女人,离开这个世界。似乎所有的选择都是徒劳。
       不。我用一生的时间,活出了两生的味道。
       度二摘自《性别按钮》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