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找一个乡下人结婚算了
1930年5月,蒋光慈主编的《拓荒者》被当局查禁,他的肺病同时也恶化了。本想去庐山牯岭或西湖疗养一段时间,但最后决定还是在上海找一个相当的地方,于是,从虹口的自来火街(武昌路)的广益里(也有沪西小沙渡的广业里一说)搬到了法租界的环龙路(南昌路)。
法租界是当时上海的高级住宅区,也是最幽美的风景区,环龙路的附近就是法国公园(复兴公园)。每天早上,蒋光慈喝完美国房东派给的牛奶、可可茶、奶油汤后就一个人去法国公园,边散步边继续构思《咆哮的土地》的后半部分,这部长篇小说的前十三章已在《拓荒者》第一卷第三期及第四、五期合刊上发表。那时的蒋光慈西装革履,手中执着一根司的克,他本来就身材高大,带着一副细边的近视眼镜,显得绅士派头十足,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高级华人了。由于是上了黑名单的人,他对房东自称是大学教授。女房东是一个年轻的美国少妇,相信了蒋的说法,而且还因蒋光慈的性格温和,加上他有一口流利的英语,爱慕上了他。
这时,蒋光慈已与吴似鸿同居。自宋若瑜死后,这位中国新文学史上“革命加恋爱”小说写作模式的创始人,对爱情已心灰意懒。虽然,要成为一名“伟大的平民作家”的许诺没变,而且意志弥坚。“让我为着纪念你的缘故,永远守着我那革命诗人的誓言”(1928年,若瑜两周年忌日,《牯岭遗恨》),可是,他对现实革命的幻灭感也日益加深。就是在这样向往生活安定的情况下,刚从日本回国不久的蒋光慈找到南国社主任田汉说,“我需要一个爱人”。于是,田汉把南国社的演员吴似鸿介绍给了他。两星期后,从不喝酒的蒋光慈喝了一点酒后,兴奋地对吴似鸿说道:“我现在是非爱你不可了”。第二天,便叫上一辆出租车开到吴似鸿的学校里,把她的行李一古脑儿地塞上车子,拉上吴似鸿就去他的家里。当晚,两人同居。
这种看似浪漫的恋爱,其实,反映的正是蒋光慈对于爱情的真正不抱希望。当年,20岁的蒋光慈开始与宋若瑜通信,直到四年多后,才有勇气给这位漂亮的河南才女发出第一封表示爱情的信。以后,情意缠绵且又感情真挚的情书集《纪念碑》出版。但婚后一个月,宋若瑜的肺病恶化,三个月后,死于庐山牯岭医院。蒋光慈的肺病便是这蜜月的后果。
若说人生是痛苦的,
为什么此生也有过这一番的遭遇?
若说人生是快乐的,
为什么她就这样短促地死去。
蒋光慈《牯岭遗恨》
所以,对蒋光慈说来,再结婚一次,不过是找一个人在一起生活而已。后来,他告诉吴似鸿说,本想找一个乡下人结婚算了。吴似鸿作为南国社的一名演员,主演过不少剧本,也曾风光一时,但她的魅力主要是性格活泼,而她的微寒身世,一个人孤身浪迹在外多年养成的习性,则使她与宋若瑜身上的那种高贵、娴静的气质不可同日而语。
很难说,从这里找得到真正的幸福。
更何况,蒋光慈找到的毕竟不是一个乡下人。果然不久,与蒋同居了三个多月的吴似鸿,身上的另一面开始反抗了。“我很想再过集体的学校生活,那种活跃的、有生气的生活,我是多么留恋啊!尽管有时饿肚子,但对前途是充满希望的。我能再回到那种生活中去吗?”
她把这些想法全都告诉了蒋光慈最好的朋友钱杏邨(阿英):
“我希望光慈另找一个爱人来服侍他,我要上学去。这样下去的话,我是不行的。”
“有你在他身旁,他怎么能另找爱人呢?”
“我想:杏邨说这样的话,是不是要我主动离开光慈呢?他如果找到了伴侣,我可以回到社会上去。但是万一我离开了他,而他一时却又找不到爱他的人,那就没有人照顾了,说不定病又会加重。到底怎么办才好呢?”(《浪迹文坛艺海间》)。
责任与同情,已经成了吴似鸿留在蒋光慈身边的理由。
无疑,他俩同居生活中的危机已经来到,要么解决,要么爆发。依靠版税,危机解决
革命要杀头,可是革命文学也能赚钱。
蒋光慈,生于1901年,安徽六安人,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批派去苏联留学的人,与刘少奇、任弼时等早期著名的共产党人同学,1922年由社会主义青年团员转为中共党员。1924年,留苏三年后回国,即开始在文坛上大声疾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现代的文化是阶级的文化!”(1924年)“谁个能够将现实的缺点、罪恶、黑暗……痛痛快快地写将出来,谁个能够高喊着人们向这缺点、罪恶、黑暗……奋斗,则他就是革命的文学家,他的作品就是革命的文学”(1925年)。1925年,他的诗集《新梦》发表,钱杏邨对此评价道,“中国的最先的一部革命的诗集”,“简直可以说是中国革命文学的开山祖”。
但是,这位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第一名先行者、开拓者,他的作品在当时并不受文学界重视,甚至遭到文学同人们的鄙视,也不为读者们青睐。蒋光慈的窜红是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1928、1929年普罗文学执了中国文坛的牛耳之时。像他1929年东渡日本治疗肺病时写的《冲出云围的月亮》,仅在出版当年,就重版了六次。书店老板为着赚钱,也常改头换面再版蒋光慈的旧作。例如,将《少年漂泊者》改为《一封长信》,《鸭绿江上》改为《李孟汉与云姑》等。
1930年10月,蒋光慈被开除党籍,除了其不愿服从纪律参加组织生活之外,其中一项指责就是他贪图版税,丧失立场,靠着丰厚的稿费过着资产阶级生活。“他曾写过一本小说,《丽莎的哀怨》,完全从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出发,来分析白俄,充分反映了白俄没落的悲哀,贪图几个版税,依然让书店继续出版……据熟知蒋光慈的人说:他因出卖小说,每月收入甚丰,生活完全是资产阶级的。”(《没落小资产阶级,蒋光慈被共产党开除党籍》)
“他确实是最早一个卖文为生的共产党作家,同时也是那时期的一个最多产的作家”(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
就在吴似鸿对阿英说上述话的当天晚上,回家很晚的蒋光慈告诉吴似鸿,他已和阿英商定两家搬在一起住,这样,喜欢热闹的吴似鸿就不会感到寂寞了。另外,为了满足吴似鸿“很想再过集体的学校生活”的愿望,蒋光慈决定让她秋天开学后就去住校。
蒋光慈的决定,无论是出于阿英的建议,或是诗人自己凭直觉无意识中做出的选择,总之,这场危机就这样解决了,而保证使它做到这一点的正是诗人丰厚的版税。
他们所要搬去的新房子,万宜坊,即使在当时的法租界里,也算得上是高级的弄堂洋房,一幢三层楼房,月租就要90元。
6月,蒋光慈离开了“要算是他一生中过得最舒适的阶段,时间不过一个月”(吴似鸿语)的环龙
路,搬进吕班路(重庆南路)上、震旦大学斜对面、法国公园旁边的万宜坊十二号。他俩住三层楼,阿英全家住二楼,底层的客堂公用。
作品遭禁,诗人受到通缉
秋天,吴似鸿去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住读,每星期天回家一次。虽然,诗人因此少了爱人的照顾,可对他更好地写成《咆哮的土地》未必就是坏事。写作上,蒋光慈很有些癖好,构思时,他要求绝对的安静,任何一点干扰都受不了。写作时,他从来都不打草稿,在他,只要写错了一个字,往往就会使整篇文字流产,所以,他总是在完全构思好了,再“一字不掉、一字不改、一气呵成”地写。
11月5日,《咆哮的土地》脱稿。这是蒋光慈最后的一部作品,也是在他艺术成就上屡遭蔑视与非难之后,文学史上获得评价最高的一部作品。
“蒋光慈的作品,一般地说,在艺术表现上是比较粗糙的……《田野的风》(《咆哮的土地》)是蒋光慈……最好的作品。”(刘绶松《中国新文化史初稿》)。“《咆哮的土地》是蒋光慈开始趋于成熟的一部作品……作品在艺术上也有很大进展,宣泄式的叫喊已减少,更多是客观细致的描写。”(《
中国现代文学史》)
该书将在现代书局出版的预告在报纸上刊登了。正当诗人自信地眺望着未来,文学界对诗人的远大前程充满着乐观估计时,《咆哮的土地》遭到查封。紧接着,蒋光慈的几乎所有著作也都被国民党当局以“普罗文艺”、“宣传阶级斗争煽惑暴动”等罪名通令查禁。
1930、1931年之交是中国文学史上最黑暗的一页。1931年1月17日,左联五作家在东方旅社被捕,包括同住在万宜坊的胡也频,“和我们单隔着一条弄堂,走几步就到了。”几天后,一个很冷的晚上,一辆巡捕车开到了蒋光慈的家门口。
蒋光慈的悲惨岁月从此开始了。
诗人穷了
作品遭禁后,与各个书局结算版税,总共是一千多元。以前蒋光慈的版税虽多,可在用钱上,向来大方惯了。据亚东书局的人说:“往往当我们把版税算给他的时候,他就这么说:‘这么多钱,怎么用得了,吃、吃、吃、大家吃!’”(《蒋光慈回忆录》)
对有困难的朋友,他常常就是五十、一百地救济。还有过这样的情况,一个朋友的夫人说家里经济困难,向他要了一百块钱,可结果呢?这位夫人用它买了一件皮大衣,穿出去大出风头。蒋光慈知道后也只是笑笑。
下面这个故事颇能反映金钱上蒋光慈的为人。一次,一个同志刚出狱,没衣服穿,阿英问蒋光慈有没有衣服。蒋光慈二话没说打开衣橱,便把他那张流传甚广的照片上所穿的那件西服送给了他。当阿英发现口袋里还有二十块钱,蒋光慈马上说,“那好,二十块钱也送给他用。”
另外,蒋光慈还要往安徽老家寄钱,所以,这些年来,他是一点积蓄都没有的。现在,生活的全部指望都在这一千多元上了。
他们先在自来火街找了一间很小的房子,后又搬到内山书店斜对面的一间弄堂楼面房子里,最后才在裕德里住下。由于当时是仓促的亡命,什么东西都丢在了万宜坊,刚到虹口时,家具都由房东提供,七拼八凑地应付着。阿英来看他们,见到这副狼狈相,说外人看了,会产生疑问的,他们这才买了一块便宜的台布铺在桌子上。“但是没有椅子,也没有凳子,有了台布也还是掩盖不了寒酸相。”
为了省钱,吴似鸿已不再上学。左联五烈士被害后的一天,蒋光慈在街上突然被暗探盯上了,最后不顾一切,从正在跑动着的汽车窗口里跳出,才得以逃脱。以后,蒋光慈只好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又没心思写作,精神越来越苦闷,终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所剩的钱仅够三个月使用。
就在这时,吴似鸿发现自己也已染上了肺病。在这之前,为了生活的缘故和吴似鸿的前途,蒋光慈与吴似鸿已分居。现在,也只能让刚回来的吴似鸿去杭州养病,留蒋光慈一个人在上海,请了一个女佣陈妈来照料他。
“现在,只有陈妈算是我最亲切的人了”
春天的西湖格外让人沉醉。吴似鸿在湖畔广化寺租了一间小房子,那里,还住着许多艺专的学生,“我在那里一点都不感到寂寞”。“春假期间,很多上海的学生到杭州来玩,也有上海美专的同学,他们邀我一同去游西湖,还教我骑马,一起散步,我的休养生活很丰富。”
突然,吴似鸿收到蒋光慈的信,其中有这样一句话,“现在,只有陈妈算是我最亲近的人了。”读到这样的句子,就是再迟钝的人,也不可能不体察到其中所含的辛酸。这是无可奈何的牢骚与哀求啊!
吴似鸿回到上海后,才知道陈妈原来待蒋光慈一点都不好,就连买药都是蒋光慈自己拄着拐杖上街去买的。
6月的一天下午,蒋光慈的肚子疼痛难忍。他的精神崩溃了,卧在床上,不能自己地狂呼起来。
吴似鸿找到亚东书局老板汪孟邹,把蒋光慈的病情告诉了他。汪孟邹一直很关心蒋光慈的身体,“他十分喜爱光慈,把他当作子侄看待”,交给了吴似鸿50元钱,并关照一定要住到市中心的大医院去,“那里人多,不容易暴露”。这样蒋光慈被送进了同仁医院。他的入院登记姓名为陈资川,住三等病房,住院费是每天三毛。吴似鸿以表妹的身份陪伴他。
“人间所有的痛苦。都在我身上呀”
蒋光慈不仅有肺病,肺结核第二期,在医院里,还查出了肠结核。在当时,肠结核是一种绝症。这是一种十分痛苦的病,以前,蒋光慈不知道,只是将它当作胃病来治疗。
现在,等死的蒋光慈只有饱受痛苦,或依靠注射吗啡走完这生命的最后路程了。有时实在痛苦极了,蒋光慈就呼喊道:“啊!痛苦啊!”
吴似鸿问他:“你怎样痛苦呢?”
他喊道:“人间所有的痛苦,都在我身上呀!”
以前很多的朋友,现在大多不来了。就是他最好的朋友钱杏邨也难得露面。蒋光慈对来看他的“太阳社”同人杨村人说:“我要光明啊,我要太阳!”
8月初,蒋光慈知道自己没希望了,要求医生准许他服用安眠药自杀。
8月30日上午九点,朋友李尚贤死了。下午,蒋光慈听到这个消息后,惊讶地说:“死了吗?”上午,当杨村人告诉他杨贤江在日本死了,蒋光慈同样惊讶地问:“死了吗?”
“他微笑着。”在蒋光慈死去的当天晚上,杨村人这样写道:“他笑的什么,我想不出来。或者心想死后有个伴吧。”
将近傍晚时,蒋光慈由极端的痛苦进入到了生命的狂喜境界之中。
一向不起来的他,突然要求坐起,医生叫护士拿来一个床架,支在他的背后。蒋光慈上半身靠着床架,用一块白被单围在前面,露出宽大的肩膀。整个脸看上去就像个武士,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很亮,亮得像两颗电珠,发出奇异的光彩,直射着前方,大笑起来……
第二天清晨六点钟,蒋光慈死了,享年30岁,死时身旁没有一个亲人。当天以蒋资川的名字葬于江湾公墓,所定的棺材比早一天死去的李尚贤还要早到。墓号为七七七,没有墓碑。虽然仍不能用蒋光慈,但总算恢复了他的蒋姓本姓。
蒋光慈原名蒋如恒,18岁时,自号蒋侠生,“我所以自号‘侠生’,将来一定做个侠客杀尽这些贪官污吏”。北洋军阀政府时期,愤而想当和尚,改为“侠僧”,“我当和尚,也还是做个侠客杀人”。1922年第一次署名蒋光赤,大革命失败后,为避文字狱,改为蒋光慈。鲁迅则有时称他为蒋光X,或蒋光Y,蒋光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