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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我的“柯蓝”名字的来历
作者:柯 蓝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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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风情》
       一九三七年十月,日本帝国主义全面侵犯中国。那时,我才十七岁,不过我已是长沙市青年学生运动中的一个小小的头目,我成立了一个中学生的戍地文艺社,有六七十个全市的中学男女同学参加,我还领导了一次长沙市中学生的火炬游行。当时,我的思想进步,对旧社会的各种不平等、各种腐败十分痛恨,所以我接受了我父亲唐贻承的思想教育,并和他一样同情共产党,支持共产党。虽然我很小,父亲也只我一个男孩,却竟让我孤身一个人千里迢迢奔赴延安。
       由于八路军在前方遭到日本敌机的狂轰滥炸,需要人员补充,所以我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时,他们没有让我去延安却让我奔赴陕西八路军总部参加学兵队,我在学兵队的第三个月正是日本鬼子从空中轰炸到地面扫荡的高潮。
       有一次,日本飞机在少数汉奸的配合下,对我们的后勤部和学兵队轮番轰炸。
       轰炸过后,那边小路上冲出我们学兵队的指导员,对我喊:“副班长,马上随担架队护送大队长到前方医院——!”随着他手指方向,我看见四个民工抬着一副担架过来,指导员说:“大队长重伤,现人事不知,由你负责把他护送到前方医院,保证安全!”
       大队长脸色煞白,我怀疑他死了,只见他全身是血,有几处用纱布简单地包扎过,那是防止流血过多。我一连喊了两声大队长,他也不应声,我心里急了,就催四个民工快走,早早把伤员送到医院。民工中一个年轻人调皮地对我说:“你把大队长的挂包、短枪和多余的军毯背上,我们就走得快了!”
       我斜了那人一眼,心想只要大队长早到医院,早抢救,要我背,我就背!我走上几步,把堆在担架上多余的东西,扛在肩上,其实我也背了一条随身的灰军毯和一支三八步枪,再加上这些,足足有四五十斤,不过为了救大队长,我情愿。在入队过黄河的时候,他救我出冰窖的,我这人受到父母的教育,从小就懂得不能忘恩。
       我背的东西重了,总赶不上担架队,爬山的时候,我掉了队,在过河的时候,我滑了一跤,全身泡在水里,军毯顿时成了千斤石压在身上。我咬着牙走,拼命追担架队,怕他们在半路上出事,我这么追了一天一晚,等到天黑来到前方医院时,我往一排窑洞前的石阶上一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一个戴口罩高挑个子的女护士过来问了问情况,检查过伤员便连忙吩咐医院的人抢救,她对我说:“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交接完就可以回去了!”
       那四个民工一听,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了。我刚刚回过身,一抬头就不见了他们的人影。
       我对着女护士的背影大喊:“我们大队长还昏迷着,我不能回去!”
       女护士转身对我说:“你得马上回去!我们医院说不定又要转移了!”
       我还在争辩:“大队长重伤昏迷不醒,我怎么能走?”
       女护士没有理我走了,我也没气力再喊了,便一头倒在窑洞外的石阶上睡着了。
       这确实是我一生中走的路最多、最紧张最累的一次急行军。我就这样不吃不喝睡了两天一晚,到第二天黄昏,第一次见我的女护士过来了,这回她没有戴口罩,我一眼看见她就惊呆了,她漂亮得叫我一时说不出话来。那时候我的神态一定很傻,她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说:“怎么是你?为什么不归队?”
       我连忙反问:“我们的大队长昏迷醒过来没有?”
       她沉静地摇了摇头。
       我说:“那我不能回去,至少要等他醒过来了,我才能放心走!”
       女护士说:“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护送伤员的人!想不到你对战友这么负责,这么重感情!”
       大概是她对我产生了好感,又见我这一身泥水,两天不吃不喝的情景感动了她,不一会儿工夫,她找来一套干净衣服和一碗饭菜,对我说:“快吃了,找个地方去换衣服!今天我值晚班!”
       忙换下全是泥水的衣服,一碗饭也只吃了一半,我便找女护士去了。
       夜晚,护士值班室很静,一只简单的小方桌上面放了一盏手提的马灯,里面装满了美孚油。微弱的灯光下,坐了一位脸色白皙、眼睛明亮的女护士。我走过去详细一看,是她。便详细地询问大队长的病情。她说这前方医院的药品奇缺,你们大队长只能让他自己恢复,时间要长一些。接着她就介绍了自己,原来她是一位南洋富商华侨的女儿,代表华侨联合会赠送一大批贵重医药到八路军总部,她来了以后,本来要回去的,由于战争交通断绝了只好留在医院,当护士是她自己要求的。我听了她的经历,更加动心,这么一位女孩子,我应该好好地保护她。于是我便把我的经历告诉了她,把我的理想告诉了她。最后我说:我十分爱好文学,将来一定要当一名作家,并对她这次来八路军后,不能再回去和父母团聚表示极大的同情,随即在桌上用开药方的纸写了一句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请你不要悲哀。
       她看了以后忽地涌出两行眼泪。她说:想不到在异地他乡遇到你这位知心的人,她的确因为不能回到父母身边很苦恼,不过为了抗日救亡,她也愿意留下来。马上她转身拿出一个挂包,从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日记本,打开第一页给我看,上面写了两行字:路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来的——鲁迅。只有在黑暗中,才更加感到光明的可贵——罗曼·罗兰。然后,落款写着两个大字:柯蓝。
       我问:“这是你的名字,叫柯蓝。”
       她点了点头。我说:“这名字太漂亮了,我喜欢蓝色!”
       她笑着闪着一对黑亮亮的眼珠子,轻声问:“我人不漂亮?”
       “人更漂亮,更漂亮!”我从她抄的这两句文学名言中,似乎就了解到了她的一切。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不会复杂到哪里去的。鲁迅和罗曼·罗兰的话正代表当时整个社会进步青年追求光明的思想和决心。我也曾抄在日记本上。这次见到,如同见到多年的知己。
       共同的文学爱好,又把我和她拉近了距离,我们两人就动也未动,一直聊到天亮。
       此刻,我真是疯狂了,在战争中遇到这样一位南洋华侨,还是这么绝色的女子,她使我疯狂。爱情使我疯狂,正逢十八岁青春如火的年龄,也使我疯狂。
       我和柯蓝坠入爱河。
       在我们热恋的第二天,前方医院转移,要行军三天,我用大队长尚未清醒为由,需要特别护理留了下来,反正我跟在柯蓝后面,什么力气活都干,抬伤员、搬用具医药箱,我都累得一身大汗,大家也喜欢我这个有力气的小伙子,不知道的人,以为医院里又新来了一个助理员,都问:你是新调来的?我却笑而不答。
       在医院转移的中途,第二天下大雨,我们把伤病员很快安顿好,因为村子小,窑洞不够分配,我和柯蓝没有地方住。我想了想,今晚只好站在窑岩下听雨了。不料柯蓝转了一会回来说,走!有地方睡了,快拧湿衣服去。
       我拧着滴水的湿衣服笑着说:“是去站在窑岩石下吧!”
       她也不言语,竟把我带到一大
       堆麦秆堆边。她一弯腰钻了进去。原来她已在这里挖空了一个大洞。
       她坐下来问我:“认识几天了,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她又笑了笑说:“总不能叫你学兵队员吧!”
       “唐一正,唐朝的唐,一定的一,正确的正,唐一正。”我抓着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上写着。她点点头说:“为什么叫唐一正呢?
       我说:“这是我父亲,一位老小学校长取的,来源于孟子‘一君正,而天下定’,他老人家希望我干大事业,安定天下!”
       她听了连忙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本子里夹了一张三寸大的照片,是她的放大头像,是在一所外国护士学校拍的照片。她说:“这张照片,我一直珍藏在怀里,现在送给你了。”我连忙把照片接过来,藏在怀里,生怕别人看见,从第一眼看到她起,我就想到我对她的感情要负责任,我一定把她带到延安去。如果她一辈子在医院,在前方,我也会跟她一起,我知道她读了许多书,只是对革命,对延安没有我认识的深刻,干革命没有我坚决,这一点,我要帮助她。出于爱,我竟然对她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可以说我对她是认真的,于是我嘴里不停地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们将来想办法一定去延安!”她也点了点头说;“反正我跟父母亲人都失去了联系,他们找不到我,我也找不到他们。我只我一个人,我就跟你吧!”
       她伸出手来,紧紧地拥抱着我,两眼充满泪水。任何爱情也没有比在战火纷飞时刻产生的爱情更圣洁,更伟大,更真诚,在随时可以生,随时可以死的前线,我们走到一块,碰出了火花,我们就大胆的爱,谁也不会阻拦我们。于是我们进入了甜蜜的两人世界。我们宣布我们已经结婚。第二天一清早,所有的人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我和她偷偷钻出草垛,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天的阳光特别明亮,我觉得天也低了,地也高了,处处是那样的充实。我认为我的生命以及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医院转移到目的地,安顿好的第二天,我们的大队长神志完全清醒过来了,幸好他没有脑震荡,只是左臂、右腿多处中了弹片。我原来想等他完全恢复再跟他一起返回学兵队,并告诉他,我和这里的一位护士恋爱了。我也想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他沉吟了半天,面有难色,没有作声,我机灵地说:“我给你当警卫员,让我一定留在这里照顾你!”我这时真不愿意离开,为了能和柯蓝在一起,让我干什么我都情愿。
       他说:“我的警卫员那天为什么没有跟担架来,大概是牺牲了吧,所以才临时叫你补的,现在要留下也可以,只要医院同意。”
       我们两人高兴地去医院找政委,那人板着脸不同意,说没有编制。大队长这才对我说,这里没有编制,安排不下,那你就回学兵队吧。
       回队的路上,她一直坚持要送我,其实要叮嘱的话,她也说了千遍万遍了,就是不舍得分手。到最后,我说你不回去,我不往前走了。这才逼着她站立下来,我于是便又严肃地对她说,我一定在学兵队等你,你一定要和大队长一块来。她连连点头,眼泪像珠子似地往下掉。
       我熬过了四十五天难熬的日日夜夜,抗日战争形势一天天激烈。日本鬼子在占领铁路全线之后,进行全面轰炸升了级,似乎要把中国变成一片焦土。就是在这轰炸的恐怖声中,我一直担心她的下落,盼望大队长早日把她带回来。
       这一天,我们接到指令,学兵队要开始转移,我担心转移走了,大队长怎么能找到我们呢?突然,我看见原来的大队长回来了。我一阵风的扑过去,他双手把我抱住,我们高兴极了。我两眼牢牢地盯着他,他也知道我要问什么,便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笔记本给我,并低沉地说:“这是她的,你留下吧!”我大声地喊了起来:“她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不带她来呀!”
       柯蓝于上个月日寇全面大轰炸中,在掩护伤员疏散遭敌机机枪扫射,不幸牺牲的。当时她在河边为伤病员洗纱布、血衣,日机来了遭到扫射,她往回跑,本来她可以安全无事的,可是这时河边还有许多伤病员,她看见有一位拄拐杖的伤员行动困难。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又返回去扶那位伤员。
       她把这位伤员送到一棵大树树阴下,她又去救留在河边的另一位伤员。
       这时,日寇飞机在她第三次往返时,机枪射中了她,全身中了八颗子弹。临死前她挣扎着在大喊唐一正的名字。
       大队长在叙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流下了眼泪说:“她的英勇和舍己救人,太叫人感动了。后来在清理她的遗物中,看到她这个笔记本上又写了你的名字,所以我便带来了,只可惜没有能带她到延安去。”
       听着,听着,我忍不住号啕大哭,拔脚就往门外跑。
       从此,我结下不解的忧愁,黑色的忧愁,充满我少年阴暗的日子,时刻让我接受的磨难和惩罚。到一九三九年,为了平息我心头的悲痛,为了减少我内心的负疚,也更是表达我对柯蓝的真诚,我向组织上正式申请改名为柯蓝,以此纪念她对我纯真的爱!我决定用一生的生命以她的名字去生活,去拼搏战斗,去拥抱世界。柯蓝圣洁的崇高精神永远不灭,由我去继承、去延续,于是在六十多年的文学生涯中,我用柯蓝的名字发表了近一千万字的文学作品,并编辑出版了六大卷《和蓝文集》共三百六十万字,而其中有不少著作被翻译成日、俄、英等文字。现在我是中国作家协会荣誉委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长,遍游欧美、东南亚各国,已八十多的高龄仍笔耕不辍,各大报刊常常发表我的作品。过去大家只知道柯蓝是我的笔名,却不知道我取这笔名的一段恋爱史。现在,在我写自传回忆录时,为了回归历史,把这段隐私公布,并以此纪念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一位爱国华侨女青年,告慰她长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