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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着]艾米莉始终不怀好意
作者:榛 生

《青年文摘(彩版)》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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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恋与忘却,就是人生。
       
       艾米莉坐在公园后门的秋千上,吃一盒别人丢掉的快餐,左手还握着个坏了1/3的西红柿。我把艾米莉带到派出所。后来几经辗转,她被送到了孤儿院。艾米莉在1987年的时候有龅牙,斜视,还长了头癣,并且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就在登记簿上写了12岁。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艾米莉。在警校实习时,我就见过她在中山公园附近偷钱,但我没有揭发她。年轻的警察纵容流浪的小女孩带着那偷窃来的20元钱来到新世界旁边的廉价外贸店,抢购一条19元9角的棕色格子裙。店主因为她还是个孩子一直忽略她的存在,她尖叫道:“我!我要买裙子!”挤得满头大汗。
       艾米莉穿着新裙子在公园旁边继续拾垃圾,她捡到丝袜、发夹、过期口红、有洞的毛衣。她用这些破烂儿搭配那条廉价的格子裙,去孤儿院那天就是这么打扮的,双脚还踩着一双起码大了三号的高跟鞋。
       十年以后,艾米莉坐在我对面,向我讲解买保险的好处。“你现在每年交1540元钱,45岁返补贴4000元钱,50岁返补贴5000元钱。”她带着一点点厌倦的口气,爱理不理地自顾自讲着。我匆匆打量她:牙齿矫正得很整齐,头发乌黑闪亮,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斜视,这使她看起来总像是不怀好意,但已经不是大问题了。艾米莉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EXCEL表格对着我,“慢慢看。”我试图集中精力看那些表格。可艾米莉忽然说:“大叔,你没见老啊。”
       我在四年前辞去了警察的工作,自己开了一间小公司。我们从那间小茶室出来的时候,我的会计师琦琦给我打电话。艾米莉趁机穿过斑马线,连再见也没说就走了。我失去了约会她的机会,迁怒于琦琦。但琦琦并不介意。她只是一直跟我说着小杜的坏话。在这个仅由三个人组成的小公司里,琦琦的目标是赶走小杜,霸占我,然后怂恿我变卖财产带着她去国外定居。但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前提:我不爱她。
       大概有一些事情让琦琦误会我了。比如几个月前我对她说,如果你去这家保险公司买保险我可以给你报销一点儿钱。琦琦认为这是我爱慕她的信号,于是她顺利地成为艾米莉的客户。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顺理成章的开场白,我对艾米莉说:“是丁文琦小姐介绍我来的。”
       我以为这样隐姓埋名地出现在艾米莉面前,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可是艾米莉认出了我。她阴郁而聪明地笑了,让我十分不安。“你长大了,长高了!”我的语气真像一个大叔,艾米莉翻翻白眼:“这种夸人的方式好奇怪。”
       可她不知道在她12岁以后的每一年儿童节,孤儿院的老师都是这么向我夸奖她的。“又长高了!”她们对我说,“很快就是个大姑娘了。”她们眨眼,微妙的言外之意不便多说。一个警察资助一个孤儿是可以的,但每月花掉1/4的工资就太让人费解了。至于时不时送来的新裙子,矫正牙齿的医药费,学习英文以及美术的各种花销,还有那些零食和小玩意儿,这渐渐不像是对一个陌生孩子的善举,而像是对待自己的女朋友了。
       十年以后,艾米莉和我签完了保险合同,便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她的手指真美,像一段青瓷或者玉,她拈着那卡片,以一种傲慢冷漠的语气对我说:“这卡的密码是六个8,这是我赚的全部的钱,我们从此两清了好吗?”
       多年前我看过一部电影叫做《洛丽塔》,它的中文译名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在电影里那老男人爱上了12岁的女童洛丽塔,最后,他当然是不得善终。我对自己说:我不是亨伯特。但是我忘不了艾米莉她那既无辜又邪恶的样子。为了一条新裙子,她对那个小警察初次动用了她作为女性的第一次媚态,那个笑容我忘不了,那是多么的楚楚动人而又不怀好意。后来,一次次,我到孤儿院去。
       纳博科夫说,太多所谓的爱情苦恼,不过是得不到的情欲。看到这句话,我吓得一怔。
       我们再次约在那小茶室见面时,艾米莉没有急着走,而是指着街对面的宾馆,“你觉得那里怎么样?”她把银行卡放回自己的包里,很不耐烦,“那里可以吗?”
       我没做声,沮丧在瞬间淹没了我。我知道,即使我声泪俱下,也不可能让她相信十年来我对她那些一厢情愿的恋慕,是出于爱情。香港有个女作家叫做黄碧云,我记得她说过一句话:恋慕与忘却,就是人生。
       琦琦决定辞职了。她说:“你知道我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吗?我不是因为喜欢你而辞职的!是因为小杜喜欢我,我被他烦得不得了!所以,老板,真的很遗憾啊!”
       第二天,我去送货,回来的时候货车经过城郊铁轨,那是十年前我巡逻时所到达的最远区域。那时,流浪儿艾米莉就住在这里的废火车车厢里。我给艾米莉打了电话:“我在你住过的地方,你的火车房子没有啦!”艾米莉顿了一下,说:“你别走,我去找你。”
       半个小时以后,艾米莉来到我身边,我们坐在报废的枕木上。“12岁的时候我很快乐。”艾米莉说,“因为一无所有,因此得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是额外的,比如,汽水瓶子,破布娃娃,垃圾⋯⋯在这世界上,只有额外的东西才能带给人快乐。”
       我在心里说:艾米莉,那额外的爱情呢?
       艾米莉忽然站了起来,变得很激动,指着我的脸说:“后来我在孤儿院没有暖气的教室里学习写字和英语,我演算永远也算不对,我被老师羞辱。我考大学,大学毕业,我慢慢走向了那条我根本不喜欢的人生路。然后,我成了一个可怜的保险推销员。是你把我本来的快乐夺走了,你把我改变了,你让我不快乐!我恨你!”
       艾米莉把我推倒了。“如果我必须报答你,却不能用钱的话,如果我必须报答你,却不能用身体的话,那么,大叔,这报答对于我来说实在太难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艾米莉在我面前痛哭,缩成一个很小的灰色的球。
       那天,我一个人沿着铁轨走回城里,心里一直在说:艾米莉,对不起。
       不久之后,琦琦和小杜结婚了,我备了份大礼去参加婚礼。此后,我再也没见过艾米莉。
       潭铃摘自《女报时尚》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