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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地理指南(小说)
作者:刘荣书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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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米镇,还是有些人要叫陈汉文做老师的。那都是些四十岁左右,在镇子里混得比较安分的一些人。因为二十年前陈汉文确确实实教过他们的课。这些在任何场合都不容易得到别人尊敬的人,仁贤礼让这些个教条他们就很容易记住。所以说每当陈汉文走在街上,不论他准备去做什么,总会有人温了脸同他打招呼:陈老师,早啊!或者:陈老师,吃饭了吗?此时的陈汉文也只能温了脸回应。然后凑近前与昔日的学生拉几句家常,捎带着说几句勉励的话,以体现他那为人师表的风范。一般人看陈汉文,就觉得这个人蛮古怪。有一些装腔作势,有一些“酸”在骨子里。
       之所以被人瞧不起,主要是陈汉文的老婆是个疯婆子。
       ——疯婆子是那年陈汉文从学校下来时疯的。陈汉文教地理,体育老师家里活儿紧,他时常也代教一下体育课。随着大专院校毕业生增多,陈汉文自然被刷下来。陈汉文做教师的时候疯婆子人前人后的风光,陈汉文一回家,脸子马上就挂不住了。某天早晨,她起了床,只对了陈汉文嗤嗤地笑。陈汉文想,你笑什么?陈汉文心里还自我宽慰了一下,以为她想通了。当下里陈汉文自言自语地说,我说过的嘛,日子怎么过都是一个过哦。我回来与你一起种田,也省得你像以前那么累嘛!老婆还是嗤嗤地笑,眼神倒是从未有过的火辣。陈汉文说,你再躺一会吧,我去灶间做饭。老婆仍是嗤嗤地笑。陈汉文这才觉察到自己女人的异样了。他的心暗沉了一下——老婆做姑娘时曾发作过臆症,所以婚后陈汉文处处迁就她。但现在她却栽在了这上面。也就是说,因了这样一个小小打击,陈汉文的后半生都陷在泥潭里了。
       应该说陈汉文的世界还算是蛮丰富的。毕竟是做过教师的人嘛!陈汉文喜欢聊天,特别是和那些走南闯北的人聊上一聊。人家一说去过哪里,他马上会把话迎上去,把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自然地貌、名胜古迹、特产小吃等如数家珍般说上一遍。起先人们很是惊讶,说陈汉文你也到那个地方去过?陈汉文的脸就会从脖根处一点一点红起,合了眼睑说,我怎么会去过。一般不知道陈汉文底细的人,自然会认为陈汉文见多识广了。你到他家里去,会发现黝黑的墙上挂了两张地图。东面墙上是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西面墙上是一张世界地图。颜色跟鲜艳,一尘不染的样子。其实这些地图是每年常新的。春节来临时,别人家里会买些年画贴在墙上,灶王爷啊,鲤鱼跳龙门啊,最起码也要弄些美女喜庆一下子吧,但陈汉文却会抱两张地图回来。这是他每年都要做的,就像一个礼节。
       但地图在镇上人眼里,却是一文不名的垃圾。只是到了近几年,米镇和外界接触得多了,比如南方的一个大企业,就在米镇投资了一个大钢铁厂。而米镇上的一些年轻人呢,自然也要走出去,到外面闯荡。临行前他们会来陈汉文家里,在地图前比比划划,找出将要去的地方。内心忐忑地向陈汉文请教一些问题。此时的陈汉文脸还是会从脖根那儿一点点红起,首先是从那里的气候谈起,给他们提供一些临行前的参考,然后地理人文、风土人情、名胜古迹又如数家珍般讲述一遍。让来人对那将去的地方萌生了无限憧憬。好像那样子不是去下力赚钱的,倒像是净手净脚旅游观光的。去了一年半载回来,碰到陈汉文了,听过他地理课的人自然会打招呼,因为气候啊人情啊什么的都被人家陈老师说中了,至于名胜啊古迹啊什么的,钱没赚得多少回来,苦倒是吃了很多,哪里有资本去瞻仰古迹,所以那招呼便是浅淡的,有一些颓唐的。陈汉文却不顾及人家的心情,不管不顾地把话题朝那上面扯。说了没去的,陈汉文就会叹息一声,说道,少小出门,不去就可惜了。说了去过的,他就会抓住人家的手,面色苍白地说,有幸啊!然后还会提出一些他在书本上参悟不透的问题,比如一尊佛像的手是不是六指,或者一座古墓里的莲花与佛教到底有没有关联,因为学者们有说这样的,也有说那样的……被抓住手的人兀自在心里说:这个陈汉文,他是不是疯了!
       陈汉文没疯。他只是被苦焦的生活折磨得有些无奈了。
       儿子需要拉扯,老婆需要无休无止的看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个疯婆子变换着花样来发作。邻家的狗叫得凶了她发作,打雷了下雨了出大太阳了,地里的谷子绿了黄了……都会影响到她的情绪。陈汉文怎么就不能苦中作乐一下子呢?
       疯婆子离家出走以后,陈汉文顾了家里顾不了家外,当然了,家外是一家三口的主要生计来源,舍了家外,就意味着大家都要挨饿。对待疯婆子走失这个问题,陈汉文表现得就不是多么焦虑和彷徨了。他从田里回来,发现疯婆子不在,问一问邻居,问一问从学校回来自己做了饭吃的儿子。大家都那么忙,谁有闲工夫给你去看那么一个不值钱的疯婆子。陈汉文就兀自洗了头脸,把已经呱呱叫的肚子填饱,临出门时想一想还有什么急需料理的事情,然后就骑了自行车,去找自己的疯婆子。
       骑在车子上的陈汉文是要穿一件比往日干净些许的衣衫的,跨在车子上,风会把他的衣衫鼓起来,陈汉文的心里就会难得的那么舒爽一下。他左顾右盼,虽然他骑行的地方都与米镇不相上下,村落啊庄稼啊,蓬头垢面从田里钻出来的农人啊……疯婆子走来走去,都不大可能走出米镇多远。但陈汉文还是会比较留意沿途的每一丝变化。寻找疯婆子的过程,倒给了陈汉文无比的愉悦。
       疯婆子被找到的时候,不是蜷在某个草垛里睡觉,就是被一群人围住,撒泼卖疯地被人家戏弄。仅有的一次,穿着还算干净的疯婆子上衣被人解开了,露了大半个乳房,陈汉文就想,那一定是被尝不到荤腥的光棍汉给解决了。即使这样,陈汉文也没有多么悲愤,看到疯婆子受罪他的心里会掠过一丝痛楚,他会蹲下身去帮疯婆子整理好衣衫,嘴里喃喃自语说,在家里呆着多好,你为什么要喜欢这样风餐露宿地在外面跑呢……
       回家的时候,他把疯婆子驮在自行车后座上。疯婆子由于害怕,紧紧地抓了陈汉文的后腰,偶尔把脸贴在他背上。这样的情景会让陈汉文眼睑一热,悠忽想起他们曾经度过的好时光——他们骑一辆车子回疯婆子的娘家,或去集市,过一道沟坎,疯婆子就会做作地嘘叫一声,顺势抓了陈汉文身体的某个隐秘部位,放出一串浪笑……那样的时光真的是一去不复返。疯婆子虽然还是抓得那样紧,但一路上都听不到她的一声呢喃,只有陈汉文迷醉般的自语声。经过一个池塘,陈汉文停下来,拉了疯婆子的手,借着微弱的星光,给疯婆子洗干净头脸,做着回到镇子上的一切体面事情。
       很多时候,找回了疯婆子,儿子已经在黑夜里独自睡去。陈汉文给他掖掖被子,疯婆子大概是跑得累了,寻个角落就想睡。陈汉文呢,也不想照顾她,兀自拉开灯盏,倾身凑到墙上的地图边去。这个时候,他是要到西面墙上去的。补充一点,陈汉文做教师的时候,教的是中国地理。经过这么些年的积累,自己身在的这个国家的地理知识已经是耳熟能详了。即使做梦,他陈汉文都能梦呓出任何一个角落里的秘密。倒是世界的,那更广阔一些版图上的,是要他陈汉文去潜心研究的,或像海绵一样,去吸纳一点一滴的知识的。
        陈汉文的一根手指划在圆形的版图上,眼睛瞪得很大,干硬的喉结一耸一耸,他说,你是去了哪里呢?他的手指还在划动,他在思考,他在想像疯婆子跑走的那个地方和这版图上的哪一个地方有一些近似,即使没有,他也要竭力找出,哪怕是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呢。比如疯婆子去了一个相对繁华些的地方,陈汉文想通了,嘴里就会发出“喔”的一声,轻松地说,你去了巴黎了;比如疯婆子去了一个那个时期超生比较厉害的地方,陈汉文就会“喔”一声,你是去了那个叫埃塞俄比亚的地方了;去的地方沙地多一些,陈汉文又会“喔”一声,说,你是去了撒哈拉大沙漠了……说这些的时候,疯婆子如果没睡,她就会稀奇古怪地笑出声,有时还会说些很正常的话,什么?埃塞俄比亚?撒哈拉?陈汉文点一支烟,疲惫地坐到她面前,说,是啊,撒哈拉,埃塞俄比亚,你不是去疯跑啦,你是去周游世界啦!这样说着,陈汉文脱掉鞋子,当即就昏沉沉睡去了。
       这很像一个高雅的游戏。这个游戏陈汉文对很多人都提起过。但谁又理解陈汉文从这游戏里得到的快乐呢。谁又会正视与他做这个游戏的对手呢——那个疯婆子!在别人看来只有可笑。但陈汉文确实从这苦涩里找到了些别样的滋味。他慢慢的苍老。他的那个喜欢惹事生非的儿子陈浩,也就慢慢长大起来。喜欢跑走的疯婆子,跑走的频率也收敛许多了。她似乎厌倦了这个游戏,就像一个拙劣的孩童,在陈汉文丰富的地理知识面前,她找不到任何兴趣了,也就是说,她终归逃不出陈汉文的手掌心了。这样的变化,说开来其实和陈汉文一个正常人那无足挂齿的一点小计谋有关。
       有一次,疯婆子又跑走了。陈汉文找了她两天也未找到,找得陈汉文垂头丧气的,竟然有了一点小小的挫败感。他躺在床上诅咒般地想,你这毁了我青春的疯婆子,叫你跑走吧!从今后再也找不到你那才叫世界和平呢。这样恨恨地想着,陈汉文竟然为自己今后的生活做起了一点小小的打算。陈汉文想自己也算一个鳏居男人了吧,镇子上那些热心的人,也该为自己张罗一下婚事了吧!比如重新续弦的问题,是赶紧要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的。镇子东头的曾寡妇,姿色就有些不错,况且她有一个和陈浩年龄相当的女儿,两家和在一起,到时亲上加亲,也不枉人间的一桩美事呀!
       想到这里,伤痕累累的陈汉文,竟然有了些蠢蠢欲动的感觉。这些年下来,也真是苦了年富力强的陈汉文。他与疯婆子的床事做也不能说是未做过,但每做完一次陈汉文都有一种负罪感。现在想着还有些姿色的曾寡妇,陈汉文的心里倒是舒服了一些。但好景总是不长。在陈汉文将睡未睡之际,他听到了头顶阁楼传来的一阵阵响声。说是老鼠吧,比老鼠闹腾得要沉重与肆无忌惮许多。陈汉文睁大眼睛,看见楼板上落了一个人的影子,晃晃悠悠走下来——原来是疯婆子!陈汉文屏住呼吸。此时的疯婆子倒有些气咻咻的样子,那意思是说,我就在家里,你怎么就找不到我?躺在床上的陈汉文后来憋不住,仰面大笑起来。疯婆子倒得意起来,说,你猜猜,这次我又去哪儿了!
       陈汉文从床上跳起来,脆快地给了疯婆子一个嘴巴。
       这是陈汉文第一次收拾疯婆子。或许疼痛对于失常的人来说是一种新鲜的感觉吧,疯婆子倒笑了。她继续说,你猜不出来吧!陈汉文说,你换着花样跑吧。下次我是不会再去找你了,你最好从这个家里消失,自当放过我们爷儿俩。
       这样说着,陈汉文竟自哭了。陈汉文一哭,疯婆子就有些怕。乖乖地缩在墙角,手里抓了一块饼子吃起来。
       哭了一会,陈汉文从床上爬起,给疯婆子舀了碗水,以免她吃得紧,噎了。他又像对孩子那般自言自语着,陈汉文说,你不要跑走好不好啊。即使你跑走了,去了巴拿马也好,去了阿富汗也好,临行前留下个条子,也好让我去找你啊,也好让我这苦命的人儿,随你到世界各地去周游一遭啊……这样说着的时候,泪珠子照样从陈汉文的眼睛里滚落。伺候完疯婆子吃饱,陈汉文耐心地说,我说下的话你记住了吗?不管听懂了没听懂,疯婆子倒是支吾着应了声。陈汉文恶了脸说,如果记不住,下次决不再找你,就让你在世界的周游里死去!
       再次躺倒,陈汉文想来想去兀自暗笑了。他看看疯婆子睡去的脸,有一块灰尘还清晰地抹在她的额上。你去了哪里呢?他想来想去,最后说,你是到了世界屋脊去了?到了喜马拉雅山上去了?你去了世界上最高的地方,你说叫我到哪里去找你……
       自此以后,每次疯婆子跑走,竟然会给陈汉文留一张歪歪扭扭的条子。疯婆子是会写一些字的。条子上写:我去非洲了,那里的花生快熟了。或者:我去菲律宾了。陈汉文就知道,她是到一些有果园的地方去了。陈汉文再去找的时候,就会轻而易举地将她找到。这样陈汉文的生活便轻松了不少。他不鼓励疯婆子的这种行为,但他会将儿子用过的铅笔头啊废本子啊,故意放置在疯婆子能找到的地方。有时候他看了疯婆子留的条子,竟然会暗自笑起来。这样来看,这个陈汉文就有了一些纵容自己的疯老婆给自己找麻烦的意思了。
       对于疯婆子,陈汉文想来想去也没有那么的讨厌。这或许是年深月久了,习以为常了。这有点像一个拄拐杖的人,医生告诉他可以扔掉拐杖了,但他却荒疏了自己的双脚。总之陈汉文并没有觉得疯婆子在这个家庭里有多么碍眼。直到儿子陈浩长到二十多岁,有一天他负气地对陈汉文摔了饭碗,厌恶地说,你怎么给我找了这么个娘!
       这句话让陈汉文一口饭卡在喉咙里。他仰头看着转身回房的陈浩老半天也没醒过神来。此时疯婆子正坐在门框上有病似地吟唱,这也是她发病前的一个征兆。她的一只手从衣服下面伸进去,放在瘦干的胸上挠痒痒。
       陈汉文想了想,重又把一口饭咽下,然后恬不知耻地去盆里挖了第二碗饭,边吃边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打气,我怎么知道会给你找了这样一个娘!谁又告诉我是谁给我找了这样一个老婆……话说到一半,陈汉文兀自将后半句话连同饭一起咽到肚子里去了。因为他想起为自己找这么个老婆的人,正是自己的老娘。那时候陈汉文家里穷,疯婆子家里日子过得殷实一些。陈汉文的老娘向来都是以攀高枝为荣的,所以便促成了这门婚事。但陈汉文自己并没有任何怨言,人家当初可是黄花闺女嫁过来的。不是残货,也不是次品。所以说做人总归要讲点良心!老娘死得早,他陈汉文可不敢有半点埋怨老娘的意思。至于陈浩说的这句话,让别人听来就完全是一句丧天良的话了。
       儿子陈浩的厌烦总该有些原因。
       陈浩现在是钢铁厂的工人,每月都有一把票子发到手上。第一个月工资下来,陈浩还不忘在他这个当爹的面前晃一晃,说,发工资了,给你吧!陈汉文的脸又一次从脖根那儿一点点红起,咽了泡口水说,还是你装着吧。大了,该添衣服添衣服,也该学会抽烟了吧!但记住——该花的当花,不该花的不花。
       陈浩歪身把钱塞进自己的裤兜,撇一撇嘴说,我才不会抽烟呢!除了臭嘴巴还是臭嘴巴!正是将要吃饭的时候,陈浩对陈汉文说,等等,我去给你买瓶酒。陈汉文记得陈浩给他买了一瓶酒的同时,还给他的母亲买了几根香肠。
       那天陈汉文特意做了个豆腐菜。又去粮囤里捧了把花生出来。他坐到饭桌边,那瓶酒已经被陈浩打开。酒香四溢。陈汉文不由把瓶口凑近鼻子,嗅了嗅酒的香味,然后给自己倒下半碗酒,舒服地叹息了一声。正想喝的时候,不想陈浩把碗也伸了过来。陈汉文笑了说,你也来点?陈浩严肃着脸说,我会喝了。我们做夜班的时候,常喝。陈浩的表现颇让陈汉文欣慰。他往陈浩的碗里浅斟了一些。
       父子俩浅斟慢饮时,疯婆子已将那香肠吃得一根不剩。吃过了还意犹未尽,把肠衣也塞进嘴里,咂吧出很绵长的响声。
       陈汉文将陈浩的厌恶看在眼里。他的脸又慢慢从脖颈处红起。陈汉文说,陈浩,我知道你娘惹人讨厌。但这个疯子在我们的生活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讨厌她又能怎样,总不能把她弄死。
       陈浩被陈汉文的一席话弄得有些尴尬,他有些恼怒地说,谁讨厌她了!说着,扯过瓶瓶,给自己的碗里添了一些酒。
       陈汉文说,你挺能喝啊!也给自己倒了一些,看看瓶子里所剩无几,便把余下的酒匀在父子两人的碗里。陈汉文起身又去粮囤里抓了些花生,说,索性咱父子就喝个痛快吧!
       陈浩渐渐把眼睛都喝红了。而陈汉文的脸越喝越苍白。
       陈浩说,实话对你说吧,我有对象了。
       陈汉文说,好啊!
       陈汉文说,是谁?
       陈浩说,是曾寡妇的女儿。
       听到这里陈汉文不禁想笑。不由想起多年前自己的那个憧憬来。有一半倒是实现了。而另一半,却早随了曾寡妇的改嫁化为了泡影。
       陈浩说,你笑什么?
       陈汉文说,我笑了吗?
       陈浩说,你笑了。你笑她是个破货是不是?
       陈汉文脸色愈加苍白。他摇摇头,说,我没笑。
       陈浩说,就是个破货又怎样!人家也不会轻易嫁我。人家说就你那破家,你家里那个疯婆子,让我怎么嫁你——其实她早让我睡了。
       曾寡妇女儿的故事陈汉文听了一些。那姑娘长得像极了曾寡妇,随她继父的姓,叫聂小倩。最初聂小倩和一个做钢铁生意的老板的儿子订亲了,听说都快结婚了。不想米镇引进外资建起一个大型钢铁厂,这个钢厂却改变了这女孩的命运。钢厂副厂长的女儿想嫁给老板的儿子,他们之间有业务关系,做了亲家,就等于钞票都赚到自家人的腰包里。
       本来聂小倩该以一个遭人抛弃的形象被湮没的。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老板儿子的婚礼上异军突起。那天老板家的婚礼体面又排场,据说县里都派了领导下来。婚宴即将开始的时候,半路杀出了聂小倩。死活叫闹着要坐到新娘席上去。这聂小倩,描了眉打了眼,穿了一身红衣服。眼拙的人分不清哪个是真新娘哪个是假新娘。
       老板一家好话说尽,这聂小倩依旧不依不饶,话说得还分外有理。聂小倩说,我要他李家一个名分,我要他们说清楚,从我肚子里堕掉了几个姓李的孩子。有人劝说给补偿费,聂小倩“哗”一下把崭新的钞票扬了一地。有人偷偷把警察给请了过来,聂小倩“嗖”一下从怀里拽了把剪刀出来,架在脖子上,说,你们谁敢动我,我就死给谁看!倒是老板识趣,凑到聂小倩面前,弯了腰说,闺女,你有啥要求,说出来,大叔都满足你。聂小倩嫣然一笑,说,我也没啥过分的要求,大叔。今天是我聂小倩双脚走进你李家大门的,不是说新娘“金日”脚不能沾地吗?你想叫我走,除非你大叔亲自把我背出李家大门。
       老板想了想,无奈地说,好!
       陈汉文听过聂小倩的故事后,虽然在心里赞叹过:好一个刚烈的女子!但现在知道聂小倩要成为陈浩的老婆,不由得在内心窘迫起来。他想,那样一个女子,怎么会不嫌弃这个家,以及这个疯婆子呢!若不嫌弃,那才是怪事!
       陈汉文脸色苍白地颔了首说,陈浩,如果你能把曾寡妇的女儿娶到家,那就是你一辈子的福分了。陈浩仰首将碗内的酒磕进嘴里,吸着气说,我会的!
       上午把地里的草锄完,陈汉文庄重地坐在家里。他该仔细地思考一些事情了。日光从昏暗的窗棂内照进来。陈汉文端详着四面漆黑的墙壁。夏天的屋子里有一股浓重的霉味,还掺杂了一些尿臊气,那一定是疯婆子晚上小解时,把尿水撒到了砖地上。陈汉文用笤帚刚刚把砖地扫过,他又站起来,用脸盆端了半盆清水,一撩一撩把砖地小净了一遍。出来时来到陈浩睡的西屋里,收拾房间。
       陈汉文这样细心地照顾陈浩,与那天给陈浩叠被子时发现了一些秘密有关。陈浩的枕边散乱地丢了几页纸。陈汉文无意间捡起来看,发现一张纸上写满了聂小倩的名字。陈汉文知道,聂小倩的名字和《聊斋》上一个狐狸精的名字一样。那狐狸精后来嫁了个穷书生吧!想到这里陈汉文叹了口气。他又见另一张纸上陈浩写下了这样的话,聂小倩,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给你买戒指,我也知道你是为什么要跟我好。你是想把自己胡乱地嫁掉,但我会满足你的,我虽然没钱,但我会很隆重地把你娶过来的……
       看了这些话,陈汉文无比心酸起来。他能够真切地体察到儿子的苦衷。当中午陈浩下班回来吃饭,陈汉文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积攒下的一千多块钱摆在陈浩面前。陈浩看了看,诧异地说,这是干什么?
       陈汉文说,拿上,想给自己买些东西也成,想给聂小倩买些东西也成,随你!
       陈浩莫名其妙地笑了,说,你这是干什么啊!
       陈汉文用两手夹住膝盖,脚板竖着,抖动着两腿说,先办眼前的事吧。等你结婚了再想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陈浩听得不高兴,本来他是想再多吃一碗饭的,但听完陈汉文的话,便阴沉着脸把碗推开。他说,你还是留着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陈浩的被窝很凉,有一些潮湿。枕巾是才被陈汉文换过的,但已经被头油弄得很脏。陈汉文把陈浩的被子拿到外面的晾绳上去晒,这才想起,陈浩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疯婆子最近安稳多了。她不跑走了。每天安静地坐在院门那儿。从窗子里陈汉文就能看到她。不如我带她周游世界吧!陈汉文异想天开地想,嘴角甚至牵动着笑了一下。她怎么就不跑走了呢?陈汉文想,如果疯子再跑走的话,陈汉文就不准备去找她了,看她能不能够走失在外面。最近陈汉文特别留意电视或报纸上的寻人启事,如果是一位痴呆的走失者,陈汉文就会浮想联翩。他想象着来自走失者身后的家庭情况。他们真的像寻人启事中发出的呼声那样,迫切地想把她(他)找回去吗?如果疯婆子真的跑走,陈汉文是没有那样一笔钱来替她登广告的……这样的思绪被中午的到来打断。他早早做好了饭,陈浩还是没有回来。
       苍蝇的轰鸣声在正午的时光里显得异常刺耳。陈汉文两手交抱着膝盖,微笑着对疯子说,等陈浩结婚了,我带你去外面住吧。
       疯婆子瞪了他一眼,走到外面去了。陈汉文想,只能带疯婆子去外面住。他想能去哪里住呢?去租个房子?但那是需要租金的。即使陈浩结婚了,他还是要照顾他的。有了几个钱,还要留给孙子啊孙女啊买糖什么的!想到这里陈汉文咧开嘴幸福地笑了一下——那就最好去镇子外面搭个窝棚住,砌个火炕,再怎么简陋,也是冻不死人的……但一想到不能和陈浩同住,陈汉文还是有些不甘。又一想到还要和疯子苦熬余生就有些齿寒。他的脸又一阵苍白。忽然石破天惊地想,那就杀了她!一有了这个念头陈汉文就听见自己体内发出些纷乱的呐喊声。好像有许多人在唱着他的反调,但念头却是不管不顾地径自走了下去。
       杀人是不能用刀子的!杀人偿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陈汉文不想把自己的余生都搭在疯子身上。那就用毒药毒死她!拌在饭里,出于良心,最好给疯子做一顿红烧肉吃,砍头有送行酒,毒命有断肠肉。叫疯子吃得满嘴流油,然后七窍出血,痉挛而亡……或者,把疯子带到一个她找不到家的地方,最好是一条河,淹死她。或者一辆车,撞死她!
       陈汉文打了个寒战。想得满身虚汗。忽然被外面传来的一阵说话声吓住了。好像他正在实施他想象里的事情时,被人逮个正着。
       陈汉文站起身。看见聂小倩站在院子里。
       这才发现疯婆子正用一把脏污的笤帚打扫挂在晾绳上的陈浩的被子。她或许是出于好意,但本来就不算干净的被子却被她弄得面目全非。聂小倩在阻止疯婆子,她的脸上表现出厌恶。但当陈汉文走出来时,笑容却又挂在了聂小倩脸上,她甚至殷勤地择掉了疯子头上的一根草屑。她对陈汉文笑了一下,直来直去地说,我来找陈浩。
       陈汉文抹抹额上的汗水。他拉了疯婆子一把,说,陈浩没在家啊。
       聂小倩的脸色冷峻起来。不待陈汉文发话,聂小倩压低嗓音说,你赶紧去找他吧!
       陈汉文一惊,问,怎么了?
       聂小倩说,我找了他一个上午了,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出什么事了?
       聂小倩说,前天晚上我们厂子里发生了一起盗窃案,被抓住的人交代说有陈浩,但谁也找不到他!
       陈浩失踪了。
       陈汉文忽然就想到了很多年前自己便熟识的一个词——“失踪”。但实际上他这一生好像始终在和这样一个生僻的词句打着交道。“失踪”像一根绳子,紧紧地把陈汉文捆了个结实。只不过米镇上的人都不这样说——当年年轻的陈汉文急惶惶地骑着自行车走出镇子,熟悉他的人就会同他打招呼说,陈汉文,你去做啥?陈汉文衣服的后摆被风掀起来,看上去他像一只勤奋的鸟。陈汉文说,我那个疯婆子又跑走了,我去找她……或者别人问,陈汉文,你那疯婆子又跑走了吗?那时的陈汉文刚刚吃了饭,由于吃得急,他的胃就有一些难受,他憋着一口气说,是的……
       在寻找陈浩的日子里,陈汉文仔细分析了“跑走”与“失踪”这两个词汇的涵义。他发现“跑走”只是在米镇应用广泛的一个词。更多的时候,好像只属于他陈汉文一个人的专利。而“失踪”,才是更准确,更权威,也是更深不可测的一个广大的词语。
       现在镇子上的人们在同时用这两个不同含义的词来形容陈汉文一家混乱的生活。人们说,陈浩这孩子自从睡了聂小倩,整个就糟蹋了。为了给聂小倩花钱,去偷厂里的钢锭,案发了,就“跑走”了。陈汉文的那个疯婆子,也惟恐天下不乱,她也跑走了。
       白天在陈汉文的生活里并不显得多么漫长,而夜晚在他的睡眠里也不是显得多么仓促。陈汉文呆呆地看着东西两面墙上那两块略显怪异的斑点,它们与大块漆黑的墙皮比较起来,显得怪诞而又陌生,方方正正的,像两枚印鉴,戳在陈汉文内心的痛处。当晴日的阳光在那两个地方走上一遭,两张地图竟有了一些绽放的痕迹,晃得陈汉文两眼泛出了泪花。夜晚来临时,陈汉文竟光着两只脚跳下地,义无反顾地将那两张地图撕扯下来,不发出一点声响。质地精良的纸片硌疼了陈汉文的指甲。他觉得有很多的东西砸在了他的脚趾上,那么丰富:沙砾、矿石、植物的叶片、纷繁的海水、隐在山脉里的金子,以及鲜艳的玫瑰、某个古老遗迹中的砖瓦……只是陈汉文没有能力分辨出它们来自何方,是属于哪一个遥远国度里的还未曾被人开掘的秘密。
       这个夜晚只属于陈汉文一个人。
       当又一个黑夜即将到来,昏聩的陈汉文被人拉到镇子北面一个巨大的池塘边。在那里他看到无数穿黑衣的人,他们在嘤嘤嗡嗡说着一件事。一条锦色的鲤鱼从水面上腾越而起。陈汉文拨开众人,看见衣着鲜艳的疯婆子坐在河边。她的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
       陈汉文很快就被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具尸体夺去了视线——那正是失踪多日的陈浩的尸体。陈汉文的耳廓此时无比的灵敏,他听到站在他身后的一个警察说,这是盗窃案发的当夜发生的事情。罪犯被铸钢厂的保安追赶,他慌不择路,跳进了池塘,但他竟然忘了,自己是一只旱鸭子。
       后来的一个日子,疯婆子对陈汉文说,那天,是我找到陈浩的。可他怎么又走了?
       陈汉文沉默不语。
       疯婆子说,你猜猜,你能猜出陈浩去了什么地方吗?
       陈汉文想了想,闭了眼睛说,大概是去了夏威夷吧!那里阳光最好,海水也好,那里是天堂!
       (摘自《都市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