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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格陵兰岛上的忧郁者
作者:[美]安德鲁·所罗门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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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陵兰是丹麦的属地,结合了古老社会与现代世界的环境,以及多种过渡社会的形式——已融合为大部族的部落社群、已经都会化的游牧民族、进行大规模农耕开发的自耕农——忧郁症罹患率几乎一直居高不下。但即使从传统的脉络来看,因纽特人也一直拥有极高的忧郁症罹患率,自杀率也很高——某些地区每年有百分之零点三五的人自杀。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上帝告诉他们不该居住在这么恶劣的地方的方式——但因纽特人一直不愿抛弃冰封的生活移居到南方。他们已经习惯于忍受北极圈里的苦寒。在出发前,我推测格陵兰主要的问题在于季节性忧郁症,因为一年中有三个月完全不见天日。我以为所有人都会在晚秋时颓靡,而在二月时又振作起来。结果不是这么回事。虽然搬到格陵兰北部的外国人在漫长的黑暗季节中,会得严重的忧郁症,但格陵兰主要的自杀高潮在五月份,因纽特人多年来已经适应了光明与黑暗的季节变换,一般都对黑暗的季节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大家都喜爱春天,有些人觉得黑暗的季节很乏味,但格陵兰人的主要问题却不在季节性忧郁症上。“大自然变得愈有生机、柔和、愉快,”小品文作家艾瓦雷兹曾写道:“人们内心的冬天似乎变得愈阴沉,而内在心灵与外在世界之间的鸿沟变得愈来愈令人难以忍受。”在格陵兰,春天气候变化的剧烈程度是温带的两倍,这是最残酷的季节。
       格陵兰的生活很艰苦,所以丹麦政府在这里建立了极佳的社会支援服务政策,还有全民免费医疗、教育,连失业者都可受惠。医院一尘不染,首都的监狱看来像是平价旅馆而不似刑罚机构。
       但格陵兰的气候和自然力量却无比严酷。我认识一位因纽特人,曾在欧洲游历过,他说:“我们的民族不像其他地方的文化一样,创造出伟大的艺术品或建造伟大的建筑物,但我们可在这里存活数千年。”我深深感到震撼,这可能是更伟大的成就。猎人和渔夫只猎捕够自己家人和狗食用的食物,他们还把吃过的海豹皮剥下来卖,以支付最基本的生活开销、修护雪橇及船只的费用。这些住在村落或乡镇,仍以近乎古老的方式过日子的人们,绝大多数是十分热情的,他们很会说故事,尤其是打猎碰到的意外,或鬼门关前走一遭的经验,这个民族的性格是少有的坚韧。他们很有幽默感,常开怀大笑。由于居住环境所致,他们遭受创伤的几率很高:冻寒、饥饿、受伤和财物损失。四十年前,这个民族还住在冰屋里,现在住在有两三个房间的丹麦式组合屋里。每年有三个月,太阳会一直挂在天上。在黑暗的季节里,穿着北极熊皮裤、海豹皮夹克的猎人得跟在雪橇犬旁边跑步才不会冻伤。
       因纽特家族很大,连续数月,一家子约十二个人在家里足不出户,通常都挤在一个房间里。因为外头太冷太黑,没人出得去,但父亲除外,他一个月要出门一两次,打猎或破冰钓鱼,以补充夏天储藏的鱼干。格陵兰没有树木,所以室内无法烧火取暖。但以前,冰屋里会有海豹油脂为燃料的油灯,有一位因纽特人对我提到冰屋:“我们一连几个月都坐在一起看着墙壁融化。在这种被迫的亲密生活的环境里,实在没什么抱怨、讨论问题、生气和责备别人的余地。”因纽特人的确有不能抱怨的禁忌。他们安静不语,或是说着让大家欢笑的故事,或谈谈外界和打猎的状况,但他们几乎从不谈自己。忧郁,加上伴随而来的歇斯底里和偏执,是因纽特人为亲密团体生活所付出的代价。
       格陵兰忧郁症的特殊之处,与气温和日照无直接关系,而是以谈论自己为禁忌的结果。这个社会有着极亲密的身体接触,而必须在情绪上有所保留。这不是无情的表现,不等于冷酷,只是另一种方法。波·比斯加德是位温柔、高大又很有耐性的男士,他是第一位成为精神科医师的格陵兰人。“如果家中有一个人得了忧郁症,我们当然看得出症状,”他说:“但依传统习惯,我们不会多管闲事。对某人说他看起来有忧郁症是一种公然侮辱。忧郁的男人会觉得自己没用,而且认为,若自己是没用的人,就不该给别人添麻烦。他身边的人也不敢过问。”克森·派尔曼是丹麦的心理学家,住在格陵兰十多年,他说:“他们没有一种意识规则是关于如何干涉别人,没有人可以告诉别人如何应对进退。无论别人做什么,你只能忍受,别人也得忍受他自己。”
       创伤是格陵兰人生活的一部分:创伤后的焦虑倒不常见,也很少沉沦到心情阴郁或自信尽失。码头旁的老渔夫们告诉我几个故事,像雪橇落到冰里,训练有素的狗队会把你拉上来,但先决条件是冰面没有继续破裂、你没那么快溺死、缰绳没断;有人曾身着湿衣在零下的气温中赶好几里路;他们说打猎时碰到冰面移动,声响有如打雷;站在一块移位的冰上,你觉得自己好像浮了起来,但不知道冰块下一秒会不会翻过来让你摔进海里。然后又谈到,遇到这类经历后,隔天还要出门在冰上和黑暗中讨生计有多么困难。
       
       我们拜访了三位女长老,她们都有过骇人的经验。艾美莉亚·乔森是位产婆,和城镇医生最熟的人。她曾怀过一年的死胎,隔年,她生下的小孩到晚上就死了。她的丈夫悲愤交加,责怪她杀了小孩。她当时无法接受她可以帮邻居接生,自己却一个小孩都不能有的事实。凯琳·乔韩森是渔夫之妻,从外地来到伊利米那克。没多久,她连续历经了母亲、祖母和姐姐接连过世的不幸。后来她兄弟的太太怀了双胞胎,一个在五个月时胎死腹中,第二个健康产下,但三个月时孩子的母亲却不幸死亡。她兄弟仅存的小孩,六岁大的女儿,意外溺死后,她兄弟也上吊自杀了。艾美莉亚·兰格是教堂的神职人员,嫁给年轻、高大的猎人,短时间内连生了八个小孩。后来他打猎时出了意外:一颗子弹打到石头上弹回来,几乎完全打断他的右手肘。骨骼一直没长好,如果你拉起他的手,断掉的地方好像多出来的关节似的,他的右手残废了。几年后,他出门碰到暴风天,被狂风刮起来。由于没有右手可撑地,摔下来时折断脖子,之后颈部以下完全瘫痪。他妻子必须照顾他,推着他的轮椅在屋里到处走,养大小孩,出门打猎。“只要我还能干活,这些都不算什么,”她的丈夫觉得自己是她的负担,开始绝食想饿死自己,但她察觉他的企图,于是打破沉默,恳求他活下来。
       “没错,”凯琳·乔韩森说:“我们格陵兰人太过亲近了,而我们生活中又有太多重担,我们不想把重担加在别人身上。”
       二十世纪早期的丹麦探险家发现因纽特人有三种主要的心理疾病,叙述这些事的因纽特人都不知这些病症何时开始出现。这些病症只发生在极偏远地区,在其他地方都已消失。一位患过“极地歇斯底里症”的男士叙述其为“一股气升起,你那海象、海豹和鲸鱼血所滋养的年轻血气冲上来——悲伤包围了你。你开始觉得焦虑,厌倦生活”。此病症的变形如今还存在,我们可以称之为触发忧郁症或混合状态,很接近马来西亚人所说的“失神杀人狂”(指精神错乱,以杀人为乐者)。“高山流浪者征候群——发生在离群索居的人身上——早期的时候,村人不准他们回到群落,让他们完全自生自灭。”“独木舟焦虑症”是现实错乱,觉得船中进水,自己会沉入水中溺死,这是最常见的偏执心态。虽然这些词现在多是在讲古时才用到,但依然可唤起因纽特人为生活奋斗的记忆。根据格陵兰公共卫生部门的首长何内勃格·克里田森所言,最近在乌玛那克有许多人频频抱怨,觉得皮肤底下有水在流动。法国探险家尚·马劳里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写道:“爱斯基摩人基本的个人主义特质和他们刻意相信孤独等同悲惨,二者之间有着戏剧化的冲突。一旦被伙伴抛弃,他就会被存在已久的忧郁击垮。团体生活亲密得令人受不了吗?人与人之间都被道义的网牵绊在一起,使爱斯基摩人自愿成了囚犯。”
       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你得分清楚困苦的生活与忧郁的状态之间模糊的界线。因纽特人的生活很苦——虽然不能跟集中营相比,也与现代都会中的精神空虚不同,但他们活在严酷的环境中,缺乏西方人习以为常的豪华物质生活。不久之前,因纽特人甚至还不能享受到说出自己问题的好处:他们必须压抑所有负面的情绪,以免影响他们的整个社会。我拜访的几个伊利米那克家庭,都是以保持沉默的方法来度过难关。这可以很有效地达到他们的目的,看得出来,许多人就是这样度过了一个个冰冷、漫长的冬天。现代的西方人陷入沉郁时,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是坚毅的信念,伊利米那克人的故事验证了这个理论,但这种方法有其范围及地区的限制。如前面所说,村里没有一个人会谈论自己的问题,即使是那三位女长老,平常也不谈自己的麻烦。人们常说忧郁症是进步社会里的闲人才会得的病症,事实上,应该说是特定阶层的人才能享受到自由表达、陈述忧郁的特权。对因纽特人来说,忧郁症实在微不足道,这是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有的遭遇,除非是病情日渐严重到失控,否则他们只是视而不见。在他们的沉默与我们以大量自觉的语言表达之间,有许多陈述和了解精神痛苦的方法。环境、种族、性别、文化传统、国别——共同决定了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不能说的——从某方面来说,它们也决定了什么该消解、什么该加强、什么该忍受、什么该放弃。忧郁症的迫切性、征候群和治疗之道,都是由我们身体生化系统之外的外在力量、个人身分、生长环境、信仰和生活方式所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