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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一只死去的狼
作者:王 族

《青年文摘(彩版)》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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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狼。
       它孤独地蹲在那里,歪着脑袋,两眼发着光,像一个陷入沉思的哲人。
       我们的车子驰了过去。
       它慢慢地抬起脑袋,把吊在唇外的舌头软软地甩了几下,然后支起干瘦的身躯,向远处走去。它走得很慢,用了很长时间,才变成了大旷野中的一个黑点,随后融入苍茫。
       望着一只狼慢慢地融入苍茫,我有一种跌入无边黑暗的感觉。我在想,一只狼在夜里身居何处?巨大的寒冷压在它瘦小的身躯上,它还将走向哪里?在寒冷的黑夜何处能够容许它卸落疲惫?它是不是将永远奔走,永不停息,直到变成寒夜的一部分?
       高原上人畜稀少,因此,狼就像想象中遥远的唐古特海一样,善良,温和,充满爱意。它在高原上翩翩而行,唯一的敌人就是高原;它与高原较量,生命苦难重重却因而变得更加强悍;它奔走到最后,甚至只剩下一副干瘦的骨架,那骨架唯一支撑和有可能支撑得更高的,就是信念。因为在高原,大雪和荒漠将温暖散化成了赤野千里的大旱,每次驻足,每次饮食,都是长途苦旅中的某个酸涩而又短暂的瞬间。所以,能够把一切留在记忆里,并逐渐使之明亮的,就是信念。信念定格了,随之从从容容出现的仍是无比辽远而寒冷的高原。思念和感觉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跋涉中与日俱增,爱就这样变成一次长久的遥望。从仇恨和愤怒中发出的一声声冲天而起的嗥叫,犹如从人间射向天宇的长箭,死不回头。
       但是一切都无所谓了。
       这就是高原上生活的一只狼,走近了,觉得它是远征途上的一位好兄弟。
       那天,当我以为一只狼已经完全消融在了旷野中,在我们的车子憋着气往前爬动的时候,它的脑袋又在车窗前出现了。它并未离我们而去,而是一直与我们在一起。或许是车子的轰鸣被它听成了大地被敲响的那种声音,它心血来潮了,撒开四蹄,腾空而起,与我们的车子展开了较量。我们的车速加到了120迈,而它在车外亦驰骋如斯。车中的四个人彼此心荡神摇,把一只狼看成了一只飞驰的巨鹰。夜黑得像冲不破的网,车外的一只狼,一片奔跑的黑色火焰,如梦中的坐鞍,把我们的心吸了过去。我们渴望能和平相处成轻柔滑翔的同类,奔向高原神秘而不可知的深处。
       黑暗中,一曲生命的绝唱爆出了火花。
       天亮的时候,它却不见了。我们停车朝四下里巡视,没有一丝它的痕迹。
       而我的周身仿佛仍有无数的火焰在燃烧,内心更是有一种被点燃的感觉。
       傍晚,那只狼又出现了。当它的脑袋重又填补空白了一天的车窗时,我焦渴的心海终于发出了一声巨响。它重复着昨夜的动作奔跑。夕阳像是被击晕了一样,跌入山中。
       又是贴着大地的一团血肉在滚动;
       又是一张天网紧紧盖住了大地;
       又是一把无言的利刃刺入了黑夜;
       又是一片无边的激怒与高原在撞击;
       又是一阵飞翔中的心跳落入苍穹 ……
       “其实,藏北最厉害的动物是狼。”一位苦行僧后来曾这样告诉我,“当狼老了,跑不动了,它绝不会在没有遮掩的地方倒毙。它往往在黑夜里消失,没几天,在它消失的地方又会出现一只狼。你分不清它是原来的那只,还是新的一只。好像冥冥之中藏北是一个狼的永生地,狼似乎是一种动物类的代表,生死更迭,永存的只是信念。”
       我听着他的讲述,感到有越来越疾的奔跑声在敲击我的心胸。
       一只狼命殁之后,人们挽留它灵魂的举动再次证实了我这种感慨的真实性——
       车行到门士,我们向等待在那里的朋友格勒讲了此事,他听完之后说了一句话:“到山冈上去看看一只狼的葬礼吧。”
       于是,我们一行爬上一座与神山遥相呼应的雪山。有一群人正在挖坑和挂经幡,准备为一只狼举行一场无比虔诚的葬礼。那只狼大概是在奔跑中撞石而死的,脑汁四溢,身败骨散。我不愿再睁开眼睛,此时,我宁愿相信那只狼的灵魂还在与我共处。我的眼角已经有冰凉的东西往出涌动,我听见了我的心跳,那是一连串大声的疾呼:你遇见了什么?
       人们将它的尸骨装入纸箱内。
       我泪流满面——一只狼直到最后都在做着振翅欲飞的努力。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它的心中骤然张开了一对笼罩大地的如天巨翅。那一刻,它成为天地间唯一的灵魂主宰者。
       几个僧侣用桕枝煨的桑烟袅袅飘远。葬狼用的是一道古老悲怆的方式:裸葬。将它散乱的尸骨和布满血渍的皮肉直接埋入土中,让大地宽广的胸怀收纳它那颗灼烫的灵魂。
       葬后我仍然不能平静,似乎是它停在我们身边,不停地在说着一些冥冥的话语。格勒用鹰笛吹奏一支低低的曲子,那声音好像穿过了层层岩石和悠悠岁月,鸣响天地唯一的诉说。
       一只狼的灵魂飘远。
       飘远之后,在另一片更为宽大的土地上,另一个安详的夜晚,就潜入另一只狼的心灵。
       另一只狼,更多的狼,像儿子赶赴一次生命的盛会一样,跳着黑色舞蹈,无休止地开始,追逐。
       而一只死去的狼,早已做了父亲。
       铭门摘自《藏北的事情》百花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