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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着]麦穗金黄
作者:蒋 韵

《青年文摘(彩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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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爱伟大的太阳,
       这种爱就如同小草一样平常。
       我们爱一棵平常的小草,
       这种爱就骤然放射出太阳的光辉。
       就要打烊了。一个男人走进来,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穿着廉价的牛仔夹克,挺脏。附近有座大工地,小莲一看就知道是工地上的民工。
       “关门啦。”小莲对来人说。
       这是家极小的发屋,勉强放得下两把椅子。客人在那里洗头,小莲自己也在那里洗脸,当然,还有淘米洗菜。
       房子是租来的。从前,小莲给人打工,那倒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发廊,烫一个离子烫少说也要三四百元钱。现在小莲自己做。小小的一间屋,中间横拦了一张垂地的布帘,后面支着一张床,像火车上的卧铺,那就是她在这个城市的家。
       “下班啦。”小莲又对来人说。
       其实,自己的买卖,哪有严格的上下班时间,只不过累了一天,犯不上为了三五块钱再折腾了。
       “明天再来吧。”小莲又说。
       “明天就来不及了。”来人一口讲着一口河南话。
       小莲笑了,“明天要做新郎啊?”
       “我对象明天从老家来,你看我这样子咋见人?”来人也笑了,一种烂漫的温情在他粗糙的脸上水一样荡漾开来。
       “坐下吧。”小莲终于说,“理什么样式?板寸还是……”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说:“毛乍乍的那种,龇牙咧嘴的,再挑几绺,染成……麦穗那样的金黄色。”
       小莲笑了。她笑他的比喻,简单、本色、毫不出奇却有着一种贴心的亲切。好吧,那就让我们来种麦子。那一晚她用了心,一缕,一缕,染得非常饱满,漂染出的颜色似乎真有一种就要爆裂的庄稼的芳香和活力。小莲很满意。
       他也很满意,笑得很憨,瞧着镜子里崭新的自己,有一点儿羞涩。他顶着灿烂的麦穗出了门,仿佛头重脚轻。走了几步,他“嗨——”地喊了一嗓子,便幸福地跑起来了。
       那是个温暖的春夜,有风,有花香。
       这一晚对小莲来说,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很愉快。不仅仅是她又有了一个回头客——不用说,他一定是会“回头”的。小莲知道这个。这就是她的“小莲发屋”如此简陋寒酸却总是生意兴隆的原因。
       可他却一直没有再来。
       差不多又过去了一年。
       “小莲发屋”还是那小小的一间,拥挤着,甚至,更加拥挤。附近那家工地变成了一座大厦,做建筑的民工都走了,又来了一批做装修的。
       春天又来了。都说城市是没有春天的,其实,这里的春天只是更朴素一些,更诚恳老实一些,不那么霸道嚣张就是了。这天晚上,还是就要打烊的时刻,一个人走进了“小莲发屋”。
       “关门啦。”小莲告诉他。
       来人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脸晒得黑黑的,穿着化纤质地的西装。他听到小莲的话,站在那里不动,样子有点奇怪。
       “下班啦。”小莲又说。
       “俺不是来理发的。”来人说。
       小莲沉下了脸:“那你是来干啥的?这可是理发店,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你大概走错门儿了,要不要我给110打个电话?让他们给你指指路?”
       “别!老板,不,大姐!”来人一下子涨红了脸,摆着手,说,“俺不是坏人,俺是、俺是来请你去给俺兄弟剃头的——”
       “你兄弟?”小莲狐疑地打量着他,这人确实不像是那种来寻求刺激的下作男人,“你兄弟怎么不自己来?我们小店从来不上门服务。”小莲仍然生硬地回答。
       “他,他来不了啦!”来人愣愣地望着小莲,突然迸出了一声,“他死啦!”
       这下轮到小莲发愣了。
       “你是说,让我去给死人理发?”小莲终于问出了一声。
       “求你了,大姐,老板——”
       “啊,我说过了,我们小店从来不做上门服务的——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
       来人突然流下了眼泪。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抹一把,抽泣着说:“大姐——”
       他叫了这一声,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是一张彩照,一次成像的那种。小莲狐疑地捧在手里,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
       那些金色的麦穗!
       这是一张情侣照,两个花朵般年纪的男女相互依偎着,站在有喷泉的广场上,背景里有太多的人和建筑:他们都目睹了这幸福的一刻。女的穿一件红色的羊毛衫,胖胖的,像只大红灯笼一样明快温暖。她抿着嘴微笑,信赖地把头靠在那小男人的肩上。风吹拂着他们,风吹拂着他的麦穗——麦浪般坦荡迷人的笑容漾在他黝黑年轻的脸上,这使他看上去有了点成熟感和对人生的自信。
       “你肯定记不住他了,大姐,可他一直记得你。”来人又抹了一把眼泪,“他总叨咕,要抽空来你这儿理发、染头——”
       “我记得他。”小莲打断了他的话,“他、他怎么……”她不知道该怎样说出那个残忍的字眼。
       “就是为了他的头发呀!”来人猛然提高了声音,“干完活累得半死,还要从河西跑来染头——他对象写信说要来看他,要和他到影楼照婚纱照,他们秋天就要办喜事了。大前天下班,天都黑透了,他饭都没吃就骑车往你这儿赶,路上让一辆小轿车撞飞了——就为了那几绺头发呀……”
       他说不下去了。
       小莲心里一阵酸楚,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小伙子,摇动着他的麦穗,饱满、芳香、灿烂、幸福。
       “大姐,求你了,俺兄弟就爱个漂亮……”小莲听到那个人又开了口。
       “你别说了,我去。”
       小莲以为会看到一具狰狞的、七零八碎的尸体,可是她错了。他静静地躺着,就像沉入在很深的梦乡,只有嘴角微微张开,好像梦到了什么让他惊讶的事情。
       她轻轻触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想起他们曾经的对话:
       “明天再来吧。”
       “明天就来不及了。”
        她用梳子梳理着那一头乱草,手法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理个什么样式?板寸还是……”她在心里默默地问。
       “毛乍乍的那种,龇牙咧嘴的,再挑几绺,染成……麦穗那样的金黄色。”
       她听到他这样回答。好吧,她想,那就让我们来种麦子。
       明天,他对象就要来了。
       这是个温暖的春夜,有风,有花香。明天,是恋人重逢的日子,她不能让那个远道而来的姑娘失望。
       半小时后,也许更长一些。总之,小莲最终让所有人眼前一亮,他的乡亲们,他的亲人,看到了麦穗,一缕、一缕、一穗、一穗,在黑发中迷人地摇曳,饱满,芳香,不屈不挠——那是从死亡的黑色沃土中发芽的生命奇迹。
       那是小莲迄今为止创造出来的最了不起的杰作。
       安阳摘自《大家》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