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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着]生命传递的悲壮
作者:杜文和

《青年文摘(彩版)》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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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棵枯树,秃立在荒村外的陌野。
       
       某夜,风高月黑,枯树遽起怪叫,怪叫极为凄厉。起先是嘶嚎出恐怖的长声,继而则渐显得短促,似更为惶急。哀嚎终于喑哑下来,渐低渐弱,终成绝望的强忍着的呜咽。
       村人不忍听闻,也跟着悸惶了一夜。
       第二日,村人聚往枯树那地方察看。枯树的秃桠上悬挂着一只大枭的骸骨。肉没有了,一丝不剩,壳子似的骨架很干净。而枭头还在,依旧完整,眼是紧闭着的,硬喙死死叼着树枝—因叼着树枝而悬挂在树上。再看枯树的洞穴里,败羽零落,一窝小枭做着饥饿时的张望,已经开始坚硬了的黄喙上似乎犹有血迹。
       又是数日后,大枭的骸骨跌落了,而枭头兀自悬挂着,一颗孤零零的枭头在冬日的寒风里摆晃,在荒原的旷野里张扬着一种生命消失的苍凉。
       枭头坚硬的喙依旧死咬住如铁的枯枝。
       树洞里的小枭们走了。母亲的血肉已被撕啄得无可挑剔,母亲的消失使它们感觉到这世界已经没有依靠,该分散开来去自谋生路了—小枭们在分食母亲的竞争过程中获得了生存的自信。老枭以其自身的牺牲使饥饿的小枭们在寒冬里能得到一顿饱餐,同时也是以自身痛苦的消灭来悲壮地宣告一个家庭的解体,宣告许多生命的独立。
       试想当初献身给子女为什么要选择悬在树上这一方式?是为了锻炼小枭们俯冲捕扑的能力,是为了腾出一定的空间免得小枭们争夺中互有误伤;坚咬枯枝是为着坚忍苦痛,为着抵死不吐一句怨言,为着任凭攻击而不置一喙不作任何抵御—因为老枭坚劲的硬喙即便是下意识的防卫也足以能使一只只小枭丧命。它的用意是捆绑起自己的武装,从而自绝反抗的可能。
       高高悬挂在枯树上的该是一面母亲的灵旗。
       二
       秋后,一群歇息在滩涂上的紫燕突然变得焦躁起来。为着避免入冬后必然会有的寒流,该回到大洋的彼岸去了。它们是从大洋彼岸来的,来到此岸产卵孵雏。如今雏燕已经褪尽了一层绒毛,令箭似的紫羽毛同母亲一样有了泛黑的光泽,但嘴壳的黄色仍在提示着一只只生命的幼稚以及阅历风雨的肤浅。这就是说,一只只新鲜的生命尾随着母亲去蓝天展翅已不是一件难事。但它们毕竟还嫩,有限的耐力还不能负担远征的沉重,妄想横越眼前的大洋是断不可能的事情。对于这一点,所有冒失的雏燕都不明白,而所有做母亲的都知道,要真的率领孩子们横越大洋,孩子们必定将折翅半途,无一幸免。它们都是初春时从大洋彼岸来的,了解大洋是怎样的宽阔,而这一段洋面绝无一座小岛,没有一点可以提供歇脚的机会。
       做了母亲的紫燕固然可以拍翅数日后安抵彼岸,但做了母亲的紫燕在孵育一季后所剩的体力也仅仅只够抵达彼岸,完成一次跨洋飞渡后绝对再无余力去向任何一只雏燕伸出援手。
       如果将雏燕继续留在此岸这一片丛林和沼泽地里,那么等不到羽翼完全丰满,很快就会被寒潮冷酷地把它们僵硬在野地里。
       进退不能,无情的选择使得所有的母亲们日益变得焦躁不安。
       数日后,紫燕群终于开始了飞渡洋面的远征,千百只散布在高空,麻麻点点于水天之间。
       每一只紫燕的背上都匍匐着一只雏燕。
       老燕驮着小燕强行起飞,负载着接近自己体重的分量横渡大洋。
       老燕舒展开来的双翅似乎已不再有往日的潇洒,甚至在与气流相搏的接触间还隐约显露出震颤,它们明白肩负着的生命的沉重,更预见到不久之后所等待它们的将是怎样一种结局。此行一开始,它们所走向的就是无边的黑暗。但所有的老燕几乎都竭力平衡着内心与身体的波动,将背尽可能地摊展开来,供雏燕歇伏得舒坦一些,当然还不时地扭过头对背上好动的雏燕叱吓一些什么。
       雏燕的好动并不因为叱吓而停止,双翅虽抿着,眼睛则骨碌碌好奇水天一色的浩渺,惊异同样会飞的自己竟被母亲驮在背上,不明白离开熟悉了的丛林和沼泽地所要去的将是什么样的地方,年幼无知使它们所看到的只是如洋面一样的茫然。
       天浩阔,水也浩阔。彼岸不见,此岸也不见。进,已经变得十分艰难,退路也是同样的遥远。
       千百只老燕几乎在连续飞行的一二日之间都变得异常地衰老,疲相毕露,双翅渐渐挥拍不动。
       大概已经飞行了整个洋面的一半路程,老燕们毕生的路也到了尽头。背上的雏燕消耗了做母亲的本来还可以继续飞完另一半行程的气力。
       横渡大洋还剩下一半,这一半是雏燕们所能胜任的一半。
       一只只雏燕于是腾空而起,如从航空母舰上起飞。
       千百只年轻的紫燕欢腾着前去,而同样数量的老燕们却先后坠入海中,歪歪斜斜地跌下来,栽进温柔的水里。那场面应是生命历程中至为悲壮的一幕,大海的反应却只是几簇浪花的淡漠。
       一级火箭烧完了,在又一级火箭开始辉煌的时候,它只是寂然地沉黯下去,脱落后曳一线再不为人所注目的尾光。
       三
       一只坐在树上的母猴,被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箭射中了。
       它并没有犯下什么过错,近阶段所做的一切就是抚育两个幼仔。
       有一只正在身边。在身边的这只幼仔替母亲把臂上的箭拔掉,见伤口有血流出,便迅捷地摘一把树叶揉碎了塞进母亲的伤口。这事做得很幼稚,也很笨拙,它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母亲。
       母猴目中流露出恐慌,紧急地四顾着。突然凶狠地推开幼仔,连声吼叱,显然是迫令身边的这一只幼仔快逃。
       它听到了人的脚步声。
       幼仔仓皇地逃窜开去。
       母猴仍坐在树丫上,将乳汁挤出来,一点一滴贮存在阔大的树叶上。它知道自己是走不脱了,可自己还有两个幼仔。奶都挤干了,最后挤出了一滴又一滴的血。
       脚步声近了,来人已经捕获了一只小猴,那是它的猴仔。
       它跳下树,惶急哀怜地跪下,双眼泪流,两只前掌左右抽打自己的面颊。是真打,打得很重,一掌下去身子便剧烈一震。它代子受过,将责任都兜揽到自己身上,尽管并没有任何责任;它知错了,其实并不知错在什么地方。但它还是用狠狠的掌嘴表示自责表示悔过,为的是猴仔能被放出来。
       但是两条腿的人缓缓地拔出了猎刀,对准小猴的脖颈,做出欲斩的准备。
       母猴惶急如狂,缩身跃起,发出凄厉的哀嚎,数度欲扑,却又显然顾忌猎人会急下杀手,紧急中只原地跳撞,目光极恐惧地瞪视着锐薄的利刃。
       猎人挥刀劈下……
       母猴一声暴叫,倒地身亡。
       猎人只是做了一虚空劈下的式样。
       母猴死了,腹中柔肠寸断,断有数十截。
       猎人掷刀于地,从此洗手封刀。
       小猴被纵归山中。
       (于明摘自《生命传递的悲壮》,上海东方出版社,全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