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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着]狂奔
作者:王祥夫

《青年文摘(彩版)》 2006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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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卑是种慢性病,临床表现为发低烧,骨子里战栗,因此最能伤害自己。
       
       尽管他们尽量不让人们知道他们在城里做什么事,但后来该知道的人们还是知道了;尽管他们不想让人们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住,但后来人们还是知道了他们就住在厕所里。
       公厕的窗下有一个三条腿铁皮炉,靠着这铁皮炉,是一个很大的箱子,里边是一口炒菜的小铁锅,一口做饭的钢精锅,还有就是几个塑料盆子,红的和绿的,或者还会有塑料袋子,袋子里是两根黄瓜和几个土豆,或者是芹菜和菠菜。
       冬天,这些东西都得搬到公厕里去,碰到上边有人下来检查,他们会受到严厉的批评,因为,没人让他们住在这里,这里只是公厕和看公厕发发手纸收收如厕费的所在。
       而且,他们居然还有那么大一个儿子,总趴在一进门正对着的那个屋里写作业。这间屋也就是12平方米,却放了一张大床,床的外边就是收费用的小桌。桌下床下墙上放满了和挂满了各种零碎的东西。
       这儿子叫大器,17岁,因为怕人看到他生活在公厕里,总躲在帘子后边,躲在后边没别的事,就只是看书和做题,所以学习出奇的好。
       像他这样大的学生,学习好,心事重。后来就有点向病态的方面发展,他天没亮就早早离开家,晚上等天黑了才肯回来,天不黑就不进家。
       大器不怎么爱说话,他最好的朋友是高翔宇。
       那天,因为看见大器穿了一条军裤,高翔宇不经意地随便问了大器一句,你的父亲是不是在军队里做事?
       大器不该犹豫了一下,脸红了一下,居然,说“是”。
       只这一个字,一个人的生活便马上发生了变化。高翔宇再接下来问,大器的脸便更红了。高翔宇问大器的父亲在部队是不是军官?
       这一回,大器摇了摇头。
       高翔宇说那最差也是个志愿兵吧?
       大器觉得这个好像还能接受,便点了头。
       高翔宇又问大器的父亲是不是开车的?开车的自愿兵好像可以在部队留得久一些,工资也不低。
       大器又点头了,他希望自己的父亲就是个开车的,甚至希望自己的父亲浑身上下都是气油味儿。
       所有的青年人都是喜欢虚拟的,虚拟有时候可以给人以想象的喜悦。但对于一般人而言,一旦说了一句假话,一旦虚拟了自己的出身,到后来总是要破绽百出。实际上,从那天开始,大器就已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了。
       再跑步的时候,大器觉得自己应该有军人子弟的样子,这奇怪的想法让他跑步时夸张了步子,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跑完了还要在原地跑一阵,也是不经意,也是有意,大器对高翔宇说新兵训练都是这样子跑。
       假话让大器进入了一种角色,只要和高翔宇在一起,那种感觉就来了,心里是乱的,但乱之中有一些甜美,有一些激动。
       还有一次,大器和高翔宇去学校外边吃中午饭,路上正在过军车,蒙着军绿色的布篷。高翔宇看着军车,随口问了大器一句:你爸是不是也开这种军车?
       大器没有马上醒过神来,说:谁爸爸开车?
       你爸呀,还有谁?
       大器简直是给吓了一跳,马上就从现实中回到虚拟的角色里来,摇摇头,说他爸开的是小车。
       高翔宇又问是部队里什么首长坐的车?是三千?还是桑塔纳?还是奥拓?
       大器的脸紫红,嘴里说:是三千吧?
       高翔宇又问车是什么颜色。大器说是红色的三千。
       高翔宇说部队首长很少坐红色的车。
       大器的脸重新红了起来,说:有时候开红色的,有时候开黑色的。
       高翔宇看定了大器,说:那就是说你爸爸不是给固定的部队首长开车?
       高翔宇这么说的时候,大器便把话岔开了,大器说哪天有时间让他爸爸用车接了翔宇去部队玩一玩。
       高翔宇在一旁侧着脸看着大器,心里有几分羡慕。
       高翔宇又问大器的家在哪个部队?
       大器想起了这个城市南边的空军部队,就说他们家就在那个空军部队大院里边。
       这是一种明确,一种确定,从这一刻起,一切模糊的虚拟都在一点一点清晰起来,方位和地点还有飞机,不容更改,不容许大器退出这个虚拟的空间。
       后来,同学们都隐隐绰绰知道了大器的家在空军部队里,直到出了那件事为止。
       那件事的发生原因真是太简单。一天,大器的同学高翔宇来轻工局医院—他父亲在报社发行部上班,从发行商那里弄了个健康检查卡,卡是白来的,所以,高翔宇的全家都来了。
       留取尿样时,人很多,需要排队,高翔宇不耐烦,他从医院的窗里看到外边不远的地方有个公厕,其时,天正下雨,但不是很大,他便从医院里跑出来,直奔那个公厕。
       刚到公厕,雷雨便猛然大了起来。
       高翔宇把一小部分尿液小小心心尿到医院发给他的小塑料杯里。
       高翔宇在小便池取尿样的时候听到了大器在说话,但他没想到说话的人会真是大器,他只觉得声音熟,好像是自己的熟人,是谁呢?
       这个熟悉的声音在应答着另一个声音,另一个声音就是大器的母亲,大器的母亲让大器把晾在外边的茄子收回来,大器虽不愿意,但还是一边答应着,一边从布帘儿里出来了,穿着拖鞋跑了出去,外边是“啪啪”落地的大雨点子。
       大器把地上晒的东西收起来往回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高翔宇突然从男厕那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个白色的小塑料杯,里边是一点黄黄的尿液。
       先是,高翔宇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大器两只手撑了报纸。报纸里是快要晒干的茄子。然后是,大器也一下子愣住了,他的对面,怎么会是高翔宇。
       两个人好像是僵住了,互相看着,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高翔宇突然说:“你原来是个大骗子!”他突然愤怒了,是年轻人的那种愤怒,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是一刹那间对对方的深刻瞧不起,像是一件衣服,外边是漂亮的,里子却是出人意料的破烂,这时候偏偏又被人一下子给翻了过来。
       大器的嘴张着,手里的报纸和茄子掉了下去。
       “刘大器!”高翔宇又叫了一声,他甚至想把手里的尿泼到刘大器的脸上,但他来不及泼,刘大器脸色惨白地往后退了一下,又往后退了一下,一转身,人已经从他的家里,也就是公厕里跑了出去。
       在厕所门前躲雨的人们都看到了大器,看到他已经跑进了雨里,正在往南跑,已经跑上了那条街,街是东西街,大器是朝东,已经跑过了那个菜市场,菜市场门前是花花绿绿的蔬菜,跑过这家菜市场就是那个“马兰拉面馆”,跑过拉面馆,前边又是一个小超市,再跑下去,前边便是个十字路口—这时候有辆货车正穿过十字路口,狂奔的大器停了一下,然后又马上狂奔了起来。就这样,大器又穿过了玻璃店。玻璃里的影子让大器的脑子清醒了一下,也可以说是愣了一下。但他马上又狂奔了起来,他狂奔过了这个城市最东边的一个十字路,然后就狂奔上桥了,那桥是刚刚修好的,有两排好看的玉兰灯。
       桥边的收费亭里有人看见了这个狂奔的青年,一路狂奔上了桥,只用手轻轻扶了一下桥栏,身子也只那么轻轻一跃,已经一下子跃了下去。
       没有更多的细节,十分简洁,一个人这样完成了他的一生。
       (徐崆摘自《小说月报》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