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佳是在同系的老教师范东坡家里看到那张老照片的。
照片好像是在一个类似于庙的那么一个建筑物前面照的，人人都穿着棉袄棉裤，脸上带着那个时代的人才会有的单纯和真诚。年轻时代的范东坡就在照片的左上角。
梁佳之所以在那张照片前停下来，是因为她发现右上角那个年轻的女子很像自己的妈妈。
那女子穿着棉袄，外面大约是罩了一件方格子图案的罩衫，扎着两条麻花辫子。
梁佳越看那个年轻女子越觉得她像自己的妈妈—一个人身上的某些特征从生下来到老去都是不会变的。
“范老师，右上角的这个女的是谁？”梁佳问范东坡。
“哦，这是我刚刚大学毕业那年照的，被派到农村去了，都34年了，这个右上角的女的，怎么了，难道你认识？我记得她姓顾，叫顾小白。”
“她是我妈妈！果然是我妈妈！”梁佳几乎是喊了出来。
范东坡从头到脚把梁佳打量了一遍说：“你是顾小白的女儿？你跟我同事几年了，到今天才知道你竟是我的老同事顾小白的女儿，嗯，眼睛蛮像的。”
范东坡感慨万千地又去看照片，上面一共有12个人，10男2女。范东坡指着一个说一个，这个女的叫汪云清，这个是老孙……还有这个，这个嘛，姓吴，叫吴千岸，哦，对了，据说他跟你妈妈很好。
当说到吴千岸跟梁佳的妈妈很好的时候，梁佳注意到范东坡嘴角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梁佳仔细看了看那个叫吴千岸的男人。那时的照相技术不怎么好，他的脸上有些跑光，比起其他的人来，他的脸明显不够清楚，即使是这样，还是能看出他是一个中等个子、清瘦文弱的男人，戴着一副白边眼镜，他笑得很灿烂，他的嘴巴张得很大，看来他本来就长了一个大嘴，那嘴大得实在有些夸张了。
梁佳觉得从范东坡的表情来看，他说的这个男人跟妈妈很好，一定该是那种男女关系的好了。梁佳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那时妈妈应该是刚刚满20岁。
梁佳想，妈妈看到这张照片一定会喜出望外的。于是，她请范东坡为她翻拍一张照片。
一周后，范东坡果然把照片翻拍了一张，给了梁佳。
梁佳放暑假回父母家时，把照片带了回去，给妈妈看。
妈妈见了照片很高兴，拿在手里仔细瞧了好半天，说自己以前也有这样一张照片，后来弄没了。
当梁佳把吴千岸指给她看的时候，妈妈竟然像小姑娘一样脸红了，但马上又恢复了常态。
在梁佳的百般纠缠下，妈妈才讲了她和吴千岸的一点故事给她听。令梁佳感到惊讶的是，她小时候还见过吴千岸—
1977年初夏的省城南郊，一个叫吴千岸的男人从这个省城的火车站出站口出来，他要到南郊去寻找自己的恋人。她叫顾小白，相爱两年后，他们本来都准备结婚了，可是他突然被捕入狱，入狱的原因是他犯了特大政治错误。
当时吴千岸下去教课的那个工厂规定，上课迟到了，学员站在门口不喊“报告”，而要喊“毛主席万岁”，老师也不说“进来”，而要说一声“万万岁”，就等于允许学生进来了。
结果有一个年轻调皮的工人老是上课来晚，吴千岸的思路老是被他打断，心里不高兴，当那个工人又一次迟到了，站在教室门口高喊“毛主席万岁”的时候，吴千岸不想让他进来，就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不万万岁”，当下一片哗然，结果吴千岸被判有期徒刑10年……
现在，他回来了，可心里非常忐忑，他不知道他的恋人是不是还在等着他。
他凭记忆找到了恋人工作单位的宿舍，十年过去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在大门口，他想还是找个人问一下比较妥当。
他看到了一个拿着一束蟋蟀草在编织什么的小姑娘，七八岁的模样，就问，你知道一个叫顾小白的阿姨是不是住在这院子里？
小姑娘抬起头来，她说：顾小白不是阿姨，顾小白是我妈妈，我领你去吧。
男人呆住了，但仿佛又在预料之中，他的感觉可想而知，有一瞬间，他甚至想重新回到监狱里去。
到了家门口，一个抱着一周岁多的孩子的妇女走了出来，她的后面还怯生生地跟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
那天梁佳的爸爸不在家，妈妈嘱咐了梁佳几句，让她好好和大妹妹玩，就抱着小妹妹，跟着那个男人出了宿舍大院。
爸爸回到家的时候，妈妈还没有回来。妈妈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爸爸问去了哪里，妈妈就直说：去了南河滩。
那天晚上家里的空气很沉重，爸爸使劲抽闷烟，妈妈小声地哭。
第二天，那个叔叔趁爸爸不在家时又来了，他和妈妈又去了南河滩。
第三天，那个叔叔是趁着爸爸在家的时候来的，然后爸爸和他两个人出去了，说是去吃饭。妈妈没有去。
最后的结果是，爸爸回来了，对妈妈说，我们以后好好过，把三个孩子都带大。然后妈妈又哭了。
原来是爸爸给那个叔叔在饭店摆了鸿门宴，那个叔叔答应从今往后再也不来找妈妈了，答应终身不见面。
妈妈在这之后还收到过这个叔叔写来的一封又一封信，妈妈都像向组织汇报一样地给爸爸看了，妈妈一封也没有回，最后信就不再寄来了。那个男人的单人照，还有他与妈妈两个人的合影，在当年妈妈决定与爸爸结婚时，就都统统毁掉了，她是当着爸爸的面撕掉那张有吴千岸的合影的。撕的时候，她面容平静，横着撕竖着撕，撕得很碎很碎的，撒了一地……
梁佳现在知道了，除爸爸之外，在妈妈的生命中曾经有过一个叫吴千岸的男人，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竟怀疑自己不是现在的父亲亲生的而可能是吴千岸的孩子，想到这里，她不禁笑起来，想自己可真会编故事。
梁佳一心想知道吴千岸的下落，就婉转地托范东坡帮忙打听一下。
范东坡有一天在教学楼楼梯上遇到了梁佳，对她说，我打听到吴千岸的消息了。他出狱后很快就调回了浙江老家，在杭州的一个科研所工作，可是他8年前就去世了，48岁，到死也没结婚。
梁佳愣在那里。
梁佳把吴千岸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打电话告诉了妈妈，妈妈说，把电话挂了吧，我累了，想歇会儿。
后来梁佳每次回家都想再找出那张老照片合影来看看，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后来梁佳就渐渐把那照片给忘了。
又过了一些年，爸爸妈妈都跟随着二妹一家移民去了加拿大。梁佳想把一些没价值的旧书旧杂志卖掉。忽然在一本有关批林批孔的文物般的旧书里，飘落出来一张黑白照片，天哪，正是那张12个人的合影。
梁佳很高兴又找到了它，原来妈妈把它藏到了这里。
可是当梁佳仔细去看那张照片的时候，却不禁大惊失色，前排中间的吴千岸和后排右上角的妈妈都不见了，他们原来的位置空了出来。
照片上并没有任何涂抹和刀刮的痕迹，吴千岸空出来的位置的背面是站立在他后面的女孩汪云清棉袄的前襟，妈妈空出来的那个位置的背面露出来的是那座庙的一扇小窗户。
（陈霜瑞摘自2006年6月4日《羊城晚报》，田黎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