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社会]侍奉年迈的父母,我别无选择
作者:王金钢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1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前几年,热播过一部很有名的电视剧叫《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剧情颇显喜剧风格。但在现实生活中,具体说在我家里,短短31个月更换了七个保姆,却绝无轻松可言,而是让我们深深领受了与保姆相处过程中的种种辛苦与无奈。
       1
       早在接父母回来住之前,我和妻子就设想过,今后家里就要多一个陌生人朝夕相处了,会不会因此别扭。我们以为到劳务公司,指不定有多少像电视里演的年轻、秀气的农村姑娘,排着队等我们挑呢!没有。劳务公司能提供的劳务人员只有一位四十岁上下的湖北女人,根本没的挑拣。我直觉面前的女人面相即带几分刁钻,至少是很精明,有点想放弃。对方好像也并不急于找活儿干,坐在那儿打毛衣,有话答音地把我们家里的情况详细问过一遍,才勉强跟我们回家。
       徐姐干活、做菜都很麻利。起初我们还为此着实庆幸了一阵子,觉得请了保姆真的让自己有种解脱感。但问题很快来了。
       起因是父亲(那时父亲还不糊涂,还讲理,说话有分寸)。父亲不止一次私下里向我和妻子反映,保姆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经常长时间打电话。有时下午出去买菜,两三个小时不回来。
       ——这怎么行?父母行动不便(其时母亲的病尚未复发,老两口生活都能自理)磕了碰了的身边没人怎么能行?
       我们试探着打电话回家,父亲接的,说保姆又出去了。在当月发薪之前,我们决定找她谈一次话。
       没想到她先急了。为自己开脱了一大堆理由:说我们给她的钱又少活儿又累人,说她来不是受气的,她也根本不想伺候人,北京人都很坏,跟她耍心眼儿……连珠炮似的,声音越嚷越大,几乎吵起来。父亲闷坐一旁不言声。母亲吓得直哭,不知所措。
       “走,明天就给我走!!!”妻子被她肆无忌惮的叫嚷逼急了,“也不看看这在谁家?!你再这样我们就报警了,告诉你!”
       总算把她给唬住了。
       斤斤计较领过了工钱。第二天一早,我们把她辞了。
       第一次请保姆,就让我们领教了保姆的厉害。
       2
       换了一家劳务公司,让我们遇上了小马。
       这位来自山东聊城的姑娘,别看年纪小,但为人老实,做起家务不惜力。粉扑扑的圆润脸膛,让人联想起杨柳青年画上抱着金鱼的白胖娃娃。爱脸红,由外而内透着一股健康气息。
       小马刚来的时候不会做饭,我和妻子就轮流“培训”她,从蒸米饭、炸酱面到烩饼、饺子、炒菜……坚持了一个礼拜。小马悟性强,终于能把家常的饭菜做得有模有样了。
       2002年5月2日。前一天晚上三姐一家过来,我和姐夫喝了不少酒,晕乎乎的。睡得很晚,起得很迟。起来时三姐一家三口已经走了。
       大概是中午吧——父母那屋,父亲对小马大喊大叫——
       “你给我走!!!”
       父亲疯了一般。小马不敢大声顶嘴,在一边委屈地哭。起因是父亲认定小马两边挑拨,把这个家搅得人人都反对他。还有前几天,母亲病的时候,小马给母亲喂药,第二天母亲就拉稀了——父亲把这些“偶然”按自己的逻辑串联成一个“必然”,硬说小马给母亲喂的是“毒药”。
       小马哭着向我保证:“我怎么可能给大妈喂毒药?……”
       越说越委屈,哭声越大。
       “我们都知道。老头儿是糊涂了,别往心里去……”我们还能怎么劝?!
       母亲病的时候,小马给二姐和我打电话。父亲听不清,猜测小马背地里向我们告他的状,意在煽动儿女们集体起来反对父亲,让我们数落他。父亲把所有人都往最坏的方向想。他把所有他看到、听到的细节,经过自己的猜疑和加工,嵌入他自己编织的逻辑网里面。这在以后愈演愈烈。
       小马穿一件颜色鲜艳点的衣服,父亲竟也不能容忍。觉得小马定是别有用心,盼着他死。
       扫床的时候,小马说:“您靠点边,我给您收拾收拾。”父亲把“收拾”听成了给他“收尸”,气更不打一处来。
       “你一趟一趟过来瞅,是看我们死没死,啊?!”父亲恶狠狠地。
       父亲闹起来,一副歇斯底里的劲儿头,整个像变了一个人,谁劝,他敢跟谁玩命。
       我劝小马,现在就收拾东西走吧。尽管舍不得,但我们既拿父亲没办法,只能劝走小马。
       人是我们劝说留下的,现在又劝走。
       小马更多的是流露出不舍。送她回公司的一路上,泪水不停地往下淌,毕竟干了六七个月,相处都很好,她也很珍惜我们这个家。
       但面对所有老人与保姆的矛盾,谁对谁错已经没的分说——化解的惟一途径只能是,换掉保姆。
       3
       2002年9月,母亲不慎摔了一跤。当时第三任保姆小任在场,她慌乱异常。我们安慰她别害怕,这不怪她。我们不想让每个保姆对父母的意外背负什么责任。毕竟父母的年岁加病史,无论对谁都防不胜防。对他们的意外事故,保姆只要能及时扶助,及时通知我们,尽心就好了。
       但母亲因几次摔跤,脚肿得特别高,已经无法走路。即使由人搀扶,也不能走到洗手间上厕所了。于是索性让她在屋里蹲马扎式的便盆里解手。
       夜里,父亲突然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说母亲老想坐起来,根本不睡觉。
       母亲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少顷,便开始又哭又闹。我把她抱上床,安慰她。母亲好像突然不懂事了,目光呆滞,强硬地挣脱,还是想坐回到窗下。
       母亲从此每晚必莫名地哭闹,说话更加含混不清,思维像是不受控。整宿失眠。一家人只好陪着失眠。如此持续了近三年。
       母亲经常失魂落魄,胡思乱想。又常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梦呓般叨念着:“我想跳楼……”
       她说她想回老家——
       “送我家去……”母亲哭着求我,拽我的手。
       “还回哪儿呀?这就是家!”
       “家去……”母亲还哭,“送我走……”明白了,她是指回农村的老家。
       就在母亲发病之前的那天清早,小任接到老家的电话,说她远在甘肃天水的父亲不慎从山上摔下来,情况很严重。
       她匆匆辞别了我们。扶母亲下了楼,小任趴在车窗上最后看了母亲一眼,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我们常以为这个平时很少讲话、不太伶俐的小姑娘,一定也不会有太丰富的感情——我们错怪她了。
       父亲此前不断向我告状,埋怨小任“一出去就大半天不回,家里没人……”“你妈摔了都没人管”之类的。父亲一贯拿不懂事的母亲说事,其实是为表达他自己的愤怨。小任听不入耳,但也不会强辩。
       后来父亲又无中生有地怀疑小任偷了给母亲的戒指和钱,抑或在他饭菜里下毒。有一天,小任端了一个饭盆进入他的房间,父亲固执地认定,小任手上捧的是给他预备的骨灰盒,怒不可遏地把小任轰了出去。
       听完小任的转述,我顿时觉得不寒而栗。倒不是因为父亲的无理取闹蛮不讲理,而是我曾听说过——老人通常出现这种遇见神鬼等幻觉,便意味着来日无多了。
       当时我们想到,如果能找到一位“全天候”型的保姆,日夜照顾他们,我们愿给付她双倍的工资。
       4
       新来的小王还处在少女花季的年龄,玩心很大,责任心很少。打一开始她就厌烦了我家繁重的劳动,更有父母带给她的精神上的负担。从她来的第一天,正逢母亲病重的开始。别说她一个小姑娘,以后再找到能胜任如此“家务”的保姆,恐怕真的也很难。
       为了劝服她留下,妻子找来动画片的影碟,让她忙中偷闲的时候可以看看,出差也不忘带点小女孩喜欢的饰品送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她会由衷地很开心。可她就是不愿回到工作上来,甚至把嫌弃和咒骂老人的心里话,通通发泄在账本的背面。从她只言片语的记录看,她是一直在忍受,忍受,已经忍无可忍了。
       这样下去对她不公平,对我们也不公平。
       干满一个月的试工期,我们决定换人。
       她对辞退她的决定一点也不意外,很爽快地接受下来。像久禁樊笼的小鸟,当即甩下还泡在水池里待洗的碗筷,就要我们送她回公司。
       
       5
       山东大姐叫刘合芳,38岁,体格健壮。样子看上去憨厚朴实。刘姐两个孩子,大女儿已经在上高中了。丈夫也在北京的一家加油站给人打工。
       刘姐的条件基本符合我们想要找的。
       她家里也有公婆,七十多岁了尚能下地干活,自身的生活经历使她懂得怎么照顾老人,不用我们多说。这一次,我们事先把父母的情况如实作了通报,瞒和骗毕竟只能一时,还不如早早打消保姆的期待和幻想。就是这样一对双双不能自理的累人的老人,成不成你自己选择。
       干起活儿来,刘姐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得心应手,有条不紊。她在这个岗位上发挥了农村人的才智,让我们真正放心把家交给她。
       父亲与所有保姆都像是一对“天敌”,矛盾永远无法调和。
       开始还好,父亲尚能拘着面子,说话注意分寸。他也确实把刘姐当成自家人一样对待,其乐融融地一派详和。但没过多久,父亲又旧病复发,重施故伎,把矛头直指刘姐。
       一天夜里,三点多。刘姐刚给母亲把完尿,回自己屋躺下。父亲一嗓子把我喊起来,急赤白脸一通逼问:
       “钱呢?我在兜里掖的十块钱呢?怎么没了?”
       父亲声音洪亮,在走廊里连骂带喊——“给我找去!王八蛋操的你们,到底谁拿去了?”
       灯关着,但可以肯定刘姐还没入睡。即使睡了,父亲的巨大喊声也会把她惊醒。但她并没吱声。我能想象她是强忍着不发作。怕保姆多想,我劝父亲深更半夜的先睡觉,明天再找。
       父亲谁的话也不听,他就要搅得所有人都别睡。
       只能由着他闹。
       五点多。又听见父亲在那屋大声声明:“找着了,钱在这呢!——对不起啊,我错怪了你了。”(显然也是说给刘姐听的)
       刘姐第二天就委屈地向我说:“真没法干了,老爷子怀疑我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家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是外人,不是明摆着指我吗?!”“你说再累点我都能忍,但老是这样我真是受不了……”刘姐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劳务合同里特别有一条:“不得侮辱、打骂家庭服务员。”父亲的表现其实已经构成“侮辱”和“谩骂”了,无论如何太过分。
       我们只能好言相劝,极力挽留:“老头儿是老糊涂了,他这是病,也未必针对你来的,他现在对谁都这样——咱们别跟他一般见识就是了。从你到我们家来,你的工作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呢,我们心里有数……”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说什么?我们深知找一个适合的保姆,并且干得逐步顺手,有多不容易。这些父亲是不能体谅的。
       我们从心里觉得,照顾这样一对老人,无论从体力还是心理的承受力来讲,都是一种巨大的考验。而保姆要与他们朝夕相处,事无巨细,比上班工作的儿女们还要难。
       我们能做的,就是以平等的心态为她们创造一些可以暂时放松的时间和空间。虽然事先就已谈好,来我家干,一般节假日是无法休息的。但只要我们放假在家,都会安排一天让刘姐去探望她的老公——通常约定早饭后去,晚饭前赶回来。每隔一个月左右,准许她在爱人那里住一宿。我们发现这种机动变通的管理方式很奏效,往往更能鼓舞保姆的工作热情。代价仅仅是牺牲了我们自己的节假日。
       最担心的是,哪个保姆一旦产生“想走”的念头,一准儿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所以,哪怕是为她加薪、适当减少工作量,只要她不提走,还愿意继续忍受下去,就算万幸。
       只要是与父母分开,不在他们身边,我的手机从来都保持24小时待机状态,为的是家里有任何突发的状况,他们随时能找到我。电话一响,一看是家里的号码,所有神经便立刻高度警惕起来。
       手机于我,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手雷”。不期然就把我坚强的神经炸一个稀巴烂。
       6
       越到最后,随着母亲病情的不断升级,我们付给保姆的工资也越高,而且要她们承担的其他家务越少,只希望她们能全心全力照顾好老人,就足够了。
       并不是每个保姆都会把雇主(尤其是像母亲那样病重的人)当作亲人看待。有本质纯良的,就有斤斤计较、古怪刁钻、敷衍对付的。新来的王姐就属于后者。看母亲嚷、哭,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客厅看她的电视,只等我们回来,才装作忙碌的样子,离开电视机去做饭和安抚老人——这是我偶然一次早回家撞见的情景实录。
       她几次向我抱怨说,整天被喊得头都疼了——我相信她的感触是真的,也很同情,并在很多时候尽量替她分担一些。但她又说,她不是不能忍受,意在点化我们为她加薪。她认为“反正老太太也……”,意思是老人快不行了,用不着尽心照顾。王姐这样慢待,实在让人不快。
       一天早上,王姐没馓早饭。父亲喊母亲哭,都没见她起来过。我因前一天晚上陪了母亲一夜,实在困倦极了,没起来。
       走出卧室的时候,见饭桌上王姐留下的字条:
       “王先生,你家是不是很穷啊?给不起生活费啊?……”接下来:“这些天都是我垫的钱。”这我倒忽略了,保姆的生活费都是我们提前给她,随用随给,免得花钱没节制,大手大脚——但垫付的事以前也有过,事后我们都会按账本的记录及时补齐,没那么严重吧!
       她最后说:“……两个老尖儿喊得我头快炸了,你考虑及早换人……”信写得极不客气。
       我们决定撤换她,她又央求着赖着不走。
       “你们不能说辞就辞啊,我是没有你们会说话。你们拿保姆不当人!”
       “那你拿我们又当什么?我们尊重你也体谅你,可你自己却不珍惜。再怎么说这也是你的工作。对工作不满意你可以走,就是不能这么敷衍对付,特别是对老人。”
       ……
       看我意已决,她开始撒泼耍赖,在家里大吵大闹。
       “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告诉你!”她竟以此要挟我。
       夜长梦多——这样的悍妇如何留得?
       王姐离开我家后,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揶揄、讽刺、指责我们把她“往外撵,没有一点情面”,“逼得我现在没有饭吃了……”最后还断言:“你们一家人,你,还有你媳妇、你姐,都不是什么好人!”
       没等我反驳她,“啪”地一声,她先挂了。
       一个自己先提出辞职,后被我们成全又怀恨在心的保姆,就这样把雇主一家人骂了个遍。
       7
       一次次教训使我得出,家政公司推荐的保姆未必可靠,“黑市交易”也未必有想象的那样危机四伏。
       一位朋友看我正为保姆的事一筹莫展,向我引见了在一家医院作护工的“家庭式保姆源”。一家人从她本人到嫂子、弟媳、侄女,都在北京给人家做保姆。我朋友家的保姆就以这种方式请的。据他说,看护他爷爷奶奶已经一年了,双方都很满意。
       打过电话,约好了在医院的一间病房里,与“保姆源”接洽。
       她正在看护一位重症昏迷的病人。老人一只手被绑在床沿上——防止输液时乱动,昏沉沉睡着。“保姆源”重任在身,走脱不开。与我的会晤只能因陋就简地即地进行。听过我的介绍和要求,她当即把她的弟媳推荐给我。
       小何——比我还小两岁,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小何的到来,深得我们全家人的赏识。她陪伴母亲走完了最后的岁月。任劳任怨,事无巨细,体贴入微。后来母亲走了,小何又陪我们送父亲回老家。再回来的时候,这个家平日声震屋宇的喧闹彻底没有了。
       尽管我们没敢立刻把辞退她的话说出口,但她已经觉得,自己待下去没有意义了。她来这个家,好像注定就是与哭天抢地的吵闹声相依而存的。声音没有了,她也便失去了与这个家、这份工作联系的意义。
       她说她新换了一家,也是看护老人,住鼓楼一带的平房。
       她说先去看看。说舍不得我们,舍不得看护了那么长时间的大爷大妈。
       我和妻子安慰说,随时欢迎她回来。
       她点点头,哭了。
       床单上,还有她给母亲喂饭时,落在上面的汤汤水水的印渍。尿桶倚在靠墙的角落里,这些都已随母亲的离去而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意义。满目仿佛都能撞到母亲黯然的眼神和母亲心里无从表达的感激。
       是的,母亲地下有知,也会感激她的。
       一部频频更换保姆的历史,其实是一部不堪回首的伤心史,也是父母病程的发展史。
       我们,不比保姆更有优越感。反过来,我们也许比保姆活得更辛苦、更无奈、更谈不上尊严!
       对这样一个深牢大狱似的家庭,保姆实在忍受不了了,还可以随时选择离开,而身为人子的我,我们,有选择吗?
       ——没有!
       因为他们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