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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轿车从我身边驶过，我忽然看出它埋着头、驼着背的猥琐样子，就像一个用自己的背给主人当脚踏的奴隶。
       它的门被设计得很低，奴隶似的谦卑，然而，它又让主人低下头钻进这谦卑里面去屈就。
       钻进轿车其实是一个很狼狈的姿势。
       再怎么傲慢尊贵的家伙，在钻进轿车的一刹那也非常狼狈，因为这个姿势与钻进一个笼子、一个狗洞或者从栏杆、铁丝网下为了逃避什么而钻过去并没有多少区别。
       尤其是车子停得太靠人行道边的时候，你得更深地弯下腰，许多趾高气扬的家伙在这一刻崴了脚。
       元首庄严地走过红地毯，侍者为他打开厚重的轿车门，但接下来，他必须俯身屈就，钻进去。
       钻，在汉语里面，一般是这么用的：钻空子、钻营、钻门子。
       设计轿车的人有点幽默，一方面轿车被包装成尊贵富裕的象征；另一方面，你再怎么尊贵，也必须钻进去。
       拍广告的摄影师也许明白它的猥琐，所以总是用长腿美女的高来掩饰轿车的猥琐。或者在地上挖个坑，以造出仰拍的角度。
       20世纪30年代，轿车还比较接近它的本质，还没有被包装出尊贵来。它就是一种工具，与锄头、粪瓢、筷子、马车、牛车没有什么不同。
       同样是工具，轿车也不能与马车、牛车相提并论。后者无论是美感还是亲和力、安全感、诗意都是轿车所不具备的。
       在中国，人们看不见轿车的丑陋，就像再也不能理解刘禹锡《陋室铭》美在哪里一样。阿猫阿狗，只要钻进汽车，就是个人物了。
       坐在轿车里的人与过去坐在轿子里的人差不多，表情也尊贵起来，心态也骄横起来，对父老乡亲的古老步行生活也不耐烦起来，就有资格猛按喇叭飞驰而过溅得路人一身脏水。
       我曾听见靠写花絮小康起来的娱记，在一起心心相印地痛骂行人如何讨厌、如何不懂伟大的交通规则，那叫一个恶毒，是他们这一辈子写得最好的花絮。
       中国为什么交通秩序如此混乱堵塞，其实就是开车的小人太多，“小人用壮”。
       就像害怕小人一样，我现在最害怕的是汽车。
       驾驶员在没开车的时候，还是谦谦君子，为老人让路，为弱者引路，牵着女士的手穿过马路，有人挡路也不敢喊，而是谦虚地恭候，等他让开。
       可一旦钻进轿车，他的行为就变成野蛮人、小人。汽车似乎给了司机一个作为小人而当仁不让的牌照，开着车就可以在一切人后面按喇叭。
       最糟糕的是，我经常目击小汽车按着喇叭冲断幼儿园或者小学生过街的队伍。
       可怕的是，孩子们已经司空见惯，他们将来也一样是按着喇叭冲过去。而司机呢，也有轮到他们垂垂老矣的一日，他们现在的飞扬跋扈只是为了将来子孙们朝着他们的后背按喇叭。
       轿车低头驶去。
       如果你像我一样，忽然把汽车看透了，脱离了关于它的一切象征、隐喻、宣传、神话，就像站在没有一个广告牌的荒野上看世界那样，你就会感叹，这个世界得了什么病，如此刺眼、猥琐，干面包似的缩成一团，而且散发着臭味毒气、用带子把人捆在座位上、随时担心着死亡降临的怪物，居然有那么多的人热烈地崇拜着它。
       （刘源摘自2005年3月15日
       《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