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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永远的赤子之心
作者:佚名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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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凡倾听》栏目组 编
       傅聪,享誉国际音乐界的钢琴诗人,著名翻译家傅雷先生的哲嗣。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成为我国杰出的钢琴家。多年来,他一直旅居海外却心系祖国,多次回国教学,就在他再次来到上海音乐学院开设大师班的间隙,我们进行了一次非常有意思的谈话。
       曹:每次跟你聊天都是非常高兴的一件事,你说的很多掌故都会把我们带到那个历史的年代。当然跟你做访问又有点忐忑,因为我们知道你的时间是非常宝贵的,几乎每天都要花十多个小时跟你心爱的钢琴促膝谈心。那你现在已经望七了,是不是每天还得花那么多时间练琴?
       傅:是,越来越需要了。因为老了不行了,老朽了,“机器”不灵了,那么就更加要经常去动动它了。
       曹:既然时间对你这么宝贵,为什么愿意抽出这么多的时间来到上海开设大师班,跟学生进行交流?
       傅:这不是我愿意不愿意的事情,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而且这是一种寄托,是一种乐趣。
       曹:你觉得跟学生进行交流,最大的乐趣在什么地方?
       傅:我现在跟大部分学生还谈不上交流,好像我这句话说得有一点不够谦虚。可是凭良心说,假如这个学生的水平还停留在基本的文法上,还有很多问题的时候,那我就没办法了。
       曹:你曾经说过小时候跟梅百器先生学琴,他把一个铜板放在你手上,弹琴的时候不准掉下来。你在谈话录里也说过,其实对这种方式有一些不赞成。
       傅:完全不赞成。对我来讲,什么指法方式都可以。我才不管他什么方式,只要出来的声音对。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手都不一样,没有什么清规戒律说一定要这样,一定要那样。音乐是活的东西。其实也就是我乘此机会跟大家一起去享受音乐的乐趣,追求音乐的奥秘。我不过是比下面的老师或者是大部分的学生走得稍微远一点,所以呢,我可以带带路。可是基本上我们大家永远都是学生,老师同时是学生,带着学生一起追求学问,学问是无限的。
       早在1955年,傅聪参加了在波兰华沙举行的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获得第三名。成为中国第一个在国际性钢琴比赛中获奖的音乐家。同时在这次大赛上,他以全票获得了玛祖卡最佳表演奖。傅聪在大赛上的不凡表现赢得了世界音乐界的关注。
       曹:当时,你的出现改变了人们很多的看法,比如说你弹肖邦,尤其是弹《玛祖卡》,人家觉得你弹的节奏可以说是比波兰人还波兰人。你作为一个中国人是怎么去达到这样一种境界的?
       傅:这个我也不知道。对我来讲,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直感,没有人教过我嘛。
       曹:你觉得是不是一种天赋?
       傅:是!是一种天生的才能,是一种感觉。音乐是很奇妙的一种东西,我看到音符马上会有一种反应。我就知道这个音符应该怎么表现,有一种必然性。可是我几乎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而且这个必然性还是千变万化的,我每一次演奏同样的《玛祖卡》,每一次都会不一样。
       曹:是受到一种自身心理的驱动?
       傅:我在上课的时候,一天到晚强调音乐是表现一种心理化的东西,音乐是世界上比任何语言都能够更细微地表现最细致的心理变化的。
       曹:我知道您经常用中国古典诗词以及中国文化的一些概念来对西方音乐进行解释,比如说肖邦像李后主,舒伯特有点陶渊明的境界,莫扎特是贾宝玉加上孙悟空,德彪西是天人合一的这么一种境界。这种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傅:这就是我的一种感受。我最近在讲课的时候,曾经讲过一首肖邦最后的《夜曲》,中间有一段我就说是不是有点像那种“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境界。
       曹:苏东坡的。
       傅:苏东坡那首《江城子》。可是这个还不是我的发明。怎么回事呢,我有一次在台湾演出,音乐会以后,有个戴眼镜的中学生到后台来看我,他很激动地跟我说,你那《夜曲》中间一段好像“十年生死两茫茫”。喔唷!我说真对。可见并不是我一个人会有这种感受,只要你的心灵是开放的,你对中国诗词有一定的、强烈的感受,对西方音乐也有强烈的感受,就会自然而然地有这种共鸣的。
       在傅聪眼里,肖邦是他的命运和气质,德彪西是他的文化,而莫扎特则是他的理想。钟情于中国古典文学的他,还习惯于将文学作品中的形象与之作比,简直是绝妙传神。
       曹:您有一些比喻特别形象,也非常有意思。可是李后主跟肖邦大家比较容易理解,都是故国之恨,但是莫扎特——你把他形容为是贾宝玉加上孙悟空,我们应该怎么去理解?
       傅:因为贾宝玉和莫扎特全部是爱,有博大的同情心,大慈大悲的同情心。《后宫诱逃》这个歌剧里有一个坐在苏丹门前开门的大胖子,他唱的是咏叹调,永远是在那儿怨天尤人,在那儿抱怨说这个日子真难受,天气又热,苍蝇又多,等等等等。我告诉你,那个咏叹调子感人就感人在这个看门的大胖子,他的悲哀是一种永恒的悲哀,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到的;具体是他的悲哀,可同时又是全人类的永恒的悲哀。还有一点,为什么我说他像贾宝玉呢?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的化身嘛,《红楼梦》是自传性的。曹雪芹为什么伟大?因为他写的《红楼梦》里能够有那么多角色,每一个角色又都是真实得不得了,活生生,一说话你就知道是什么角色说的。莫扎特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他的歌剧里,你听什么样的音乐就知道是什么角色唱的。他能够用艺术来表现人的心理变化,代表一种心理状态,到了这种程度。而且他又是能入能出,假如是纯粹入的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作品,莎士比亚也是能入能出的。
       曹:中国人讲的“入世也出世”。
       傅:唉,对了!他同时又在观察,又跟所有人一起呼吸。我为什么说他是孙悟空呢?因为同时他又是个变戏法的大家,他是音乐里绝世的天才,什么样的材料在他手上,最平庸的东西都可以马上变成最美的东西。
       曹:点石成金。
       傅:他就有这个本事,像孙悟空一样,拔一根毛,一吹,什么东西都可以变,是这样一个绝世的天才。
       傅聪出生于书香门第,父亲治学严谨,母亲温柔贤淑。傅雷作为我国著名的文学家、翻译家,在傅聪的成长道路上,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从为人处世到治学态度,无一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傅聪的成长。
       曹:你对中国文化的深刻认识是不是跟小时候父亲对你的教育有关?
       傅:这恐怕就是悟性的问题,可能我的悟性是很强。我喜欢中国诗词,喜欢中国文学,喜欢看《红楼梦》。其实我爸爸到了老年才喜欢《红楼梦》的,他自己说他年轻时候不懂,讨厌《红楼梦》,还总和朋友争论。我从一开始就喜欢《红楼梦》,看了好几遍,而且越看越妙。
       曹:小的时候,父亲在你眼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傅:我很害怕我父亲,很害怕,我小时候看见父亲要发抖的。可是我同时也觉得我父亲是一个……他在那高谈阔论的时候,有一种慷慨……
       曹:慷慨悲歌。
       傅:慷慨悲歌。我从小就很强烈地感受到我父亲是一个悲剧人物,迟早是个悲剧。
       曹:为什么呢?
       傅:我父亲为了原则、为了理想是生死不顾的,那也是悲天悯人的胸怀啊!比如说那时候他最尊敬的人之一就是甘地,当甘地被暗杀之后,我记得他有两个星期没有出书房,他觉得整个世界是绝望的,人类是绝望的,这样的人最后会被自己的人暗杀了。
       曹:你称父亲是一个文艺复兴式的人物,是不是也是缘于这样的看法?
       傅:是这样。而且我认为我父亲是世上的大才,因为他的兴趣非常广,无论哪一门学问,都有很敏锐的见解,而且也有很强烈的组织能力。我就乱七八糟了,他的条理清楚得不得了,他的书房里,他用的毛笔、钢笔几十年就像全新的,衬衫也是,穿了五年,这衬衫也好像新的一样。是这么一个人,洁啊、干净啊、纯到这种程度。
       曹:而且他对任何事情都是爱憎分明的。
       傅:对,可是他不会处世,不过这一点我大概跟他也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也许比他好一点,因为我有我妈妈的成分,我爸爸简直是……有些人说他不近人情——当然也有人说我不近人情,一样的。对于他不能忍受的事情,他是拂袖而去的,他是绝不妥协的。
       曹:说到你父亲傅雷先生,我想《傅雷家书》这本书是不能被忽略的。你觉得父亲当时给你写这么多信,是不是也是希望把你作为一个朋友进行交流,因为他心里有很多的苦闷?
       傅:他苦闷极了,那个时候他基本上没有别人可以交流,有一个时期他不是做了右派嘛,朋友都不敢来看他了,没有人敢看他,他只能给我写信。
       曹:他认为他把你当作朋友一样交谈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一件事情。
       傅:我也许因为从小在他的熏陶之下成长,他已经是和我分不开了,他说我是他的一面镜子,他也是我的一面镜子。
       曹:所以他跟成家和的信里面就说,实际上他跟你写信、跟你谈话,就感觉是跟另外一个自己在交流。
       傅:对,是有那样的感觉。
       曹:你那个时候还年轻,在寄寓海外的时候,收到父亲的这些文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傅:每次我都流眼泪。我知道他多么孤独,我还感受到他的内心生活之丰富。这么一个天才就被糟蹋掉了,可惜啊可惜!
       曹:我在家书里面发现他为了使你能够更了解希腊精神,把他翻译的丹纳的《艺术哲学》手抄了6万字寄给你。
       傅:对,是啊!
       曹:这个太了不起了!
       傅:就是啊!
       曹:你决定从波兰去伦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可能对父亲是一个非常大的打击?
       傅:那是没办法的事情,当时觉得如果那个时候我回来的话,就是同归于尽,我出去了以后也许可能会不一样。话说回来,对于这件事,我心里面永远是痛的。可是你说我那个时候该回来吗?如果我回来了,现在我就不在这里跟你说话了,而且不用等到“文化大革命”,我在反右那个时期就会跟父亲同归于尽的。这是肯定的,我知道我父亲的性格,我也知道我自己的性格。
       曹:那你刚到伦敦以后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况?
       傅:很苦闷的,我到现在也并不觉得生活在西方很幸福,我并不觉得。
       年轻的傅聪以世界为舞台,在一个又一个国家登台献艺,他结识了许多著名的音乐家,并常常同台演出。小提琴家梅纽因的琴声,使傅聪倾倒,他的坦率、幽默和高深的音乐修养使他们成为忘年交。同时,傅聪也和这位世界级的小提琴家梅纽因的女儿弥拉一度结为秦晋之好。
       曹:你在《望七了》里边说过你到欧洲以后,对你影响比较大的是跟梅纽因进行的室内乐合作,包括和巴伦勃依姆的合作。你觉得跟他们几位音乐家的合作,对你的音乐感受带来的是什么?
       傅:成熟吧,因为他们都是真正的大音乐家,梅纽因除了音乐以外他还有一种境界,其实好的音乐家都是这样,都有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跟他们来往使你的天地更加广阔了。巴伦勃依姆是稀世的天才,他对音乐知道得极其丰富,他是西方音乐界的钱钟书式的人物。我在他们身上真的可以学很多东西,我们之前曾经有很多很有收获的交流。可能我感性的东西比他们多,他们理性的东西比我多,可是我们互补,很有帮助。
       曹:那你是怎么看待你跟阿格里奇、郑京和及杜普蕾这样的音乐家的合作?
       傅:我非常喜欢和他们合作,很幸运曾经跟这些大艺术家一起合作过。
       曹:你曾经说过你所欣赏的艺术家应该拥有这样的一种品质,就是赤子之心。你是不是觉得像郑京和、阿格里奇这样的音乐家也是有这种品质?
       傅:都有,绝对是这样。我记得郑京和第一次跟我合作的时候,她那时候还很年轻,刚从美国来,她不会拉莫扎特。我当然弹莫扎特很多年了,他是我最心爱的作曲家,也许我有和梅纽因一起合作的经验,有一些所谓秘诀吧。我就是把那个东西,也不是说真的就教给她。后来她感受到了,她那天是兴奋若狂啊,就在那跳脚,“莫扎特like this!现在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简直是狂喜,就是有这种感觉。这一点我很喜欢,很可惜现在有好久没有跟她合作了,我非常想她。阿格里奇更不用说了,我们是几十年的朋友,从1960年开始一直到现在。
       曹:你还说过你觉得最有赤子之心的除了阿格里奇、郑京和这样的,还有你的一位好朋友就是鲁普。
       傅:是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次好像是他50岁生日吧,就开了个生日音乐会,那次他在伦敦弹莫扎特503协奏曲,第25首协,奏曲。我去听了音乐会,并不太满意,当然这种是见仁见智的东西,我觉得有些东西我不太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去解释这个作品,我不太理解。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来跟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音乐会,我知道。”我说“不是不是,也许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我当然还是很欣赏你的,永远都是欣赏你的。”他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然后跟我缠了半天,我想事情已经过去了,有什么好说的。最后他说了一句话,他说“啊呀!聪!你怎么这么不明白啊?Nobody tell me anything!(没有人跟我说任何话)”一下子,我就心里明白了,他那种悲哀,我告诉你,他成了名了,是世界级的大师,没有人敢跟他说一句话,指出任何问题来,他很孤独。
       曹:高处不胜寒。
       傅:你知道吗?他这是法国人讲的一句话,就是“从心底里头的呐喊”。我说的“赤子之心”就是这样的人才是真的“赤子之心”。他面对艺术永远是纯的,绝对没有一点点把自己放在艺术之上。
       曹:有时候弹琴也是这样,太有杂念的话往往出来的音乐就不一样。
       傅:不能有杂念。
       曹:就是人家给你偷偷录的时候挺好。
       傅:有的时候偶然一听,唉,这个不错很好,可惜了,下回一定把它录下来。好了,下回我知道有人在录音,我就整天在那里顾虑。这是为了录音而弹,不是为了音乐而弹。“赤子之心”是不可以讨价还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