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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大师在哪里?
作者:凌志军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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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人品第几”的辩论
       我对中国的中小学不是很了解,但我对中国大学的老师还是很失望。
       ——李开复
       2001年夏天当李开复再次来到中国的时候,中央电视台邀请他到《对话》节目上去谈一谈,话题是围绕“当今中国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展开的。
       《对话》通常都是两个人的舞台。今天,另外一个人是北京大学的副校长陈章良。
       两个人的辩论首先从“人品第几”开始。让人惊讶的是,这个美国老板把“人品”排列在人的所有素质的第一位。而中国的大学校长却不以为然,他坚持认为“创新第一”,而“人品”在他的素质排序中,被列在三名之外。
       “如果一个人的人品有缺陷,从公司的立场来讲,是不可以雇佣的。因为我要把公司的重要的钥匙交给你,所以我必须信任你。”李开复如此这般阐述他的“人品第一”的想法:“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要做圣人,我也不认为我们要做圣人公司,这是为了公司的利益。而且,我个人也不喜欢人格不好的人。至少我们不能犯基本的道德规范的错误,不能做违背良心的事情,这是最重要的。”
       “我现在关键是看这个人能不能干活儿。”陈章良反驳道。这位校长虽然承认人品也重要,但他相信,培养孩子的人品是父母的事情,而学校的责任是让学生更聪明。有人故意把“聪明”和“人品”这两种素质分割开:如果一个人不够聪明但人品很好,另一个人很聪明但人品不好,该选择谁呢?陈的回答既坚定又含糊:“我还是重视这个很有创造力的人。”
       两个人的分歧在很多方面都很大,但是,显然李开复对“人品第几”的这段争论印象最深。“关于这次对话,我感觉很糟糕。”他后来这样评价这次对话,“我表面上很平静,实际上心里很不平静。我本来以为学生在学校应当受到正面的影响,可是我发现他的想法会误导中国学生,幸亏他的很多话在节目播出的时候被删掉了。”
       “对话”之后的很多天里,李开复的心里始终不快,就好像被一片乌云压着,不免把自己在中国的经验回顾一遍,结果发现今日中国的学校里,教师的问题相当严重:
       我对中国的中小学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对中国大学的老师还是很失望。你刚才说中国软件产业发展缓慢的第一个原因是被盗版挡住了,虽然你是对的,但是这不是我的第一个反应,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如果决定中国技术发展方向的人是这么无能的一个阶层,那它为什么会有希望呢?
       尽管他说自己无法理解,但还是绞尽脑汁试图去理解:
       我觉得有些东西和教育有关系,跟文化也有关系。中国自古以来,都是“考状元”什么的。在那一刹那,这个人是有能力的,人们就认可了他,让他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也许一个人做了一个比较好的东西,也不是世界级的,只是中国最好的,从此他就有势头,从那以后就不再管他的人格、知识、能力、成果是怎么样的,他反正一辈子都是举足轻重。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啊。
       给中国副总理写封信
       三流的老师,不可能教出一流的人才。
       ——李开复
       李开复在自己的印象中搜索着中国主管教育和科技的最高领导人。他打算写一封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他在电脑上用中文写第一行:“尊敬的李岚清副总理。”
       写了这几个字,心情稍许冷静,想了想,又写:“这封信,纯属私人身份,不代表微软公司的意见。”
       在中国工作两年,总听到人们在讨论,中国的创业环境、中关村的条件、中国的民族软件企业、中国的创投环境、中国与印度的差别、大学该不该办企业等。但是,我总是认为这些问题只是表面的。真正彻底需要解决的基本问题是中国的教育。中国若希望成为科技强国,中国的下一代一定要赶上外国。而若想有一批出色的下一代,中国一定要有一流的教育体系。
       在中国,我曾做过上百次的演讲,有数万学生参与。让我最感动的是中国学生的求知欲,就像一块块海绵,渴望把知识的海洋吸尽。但是,让我最痛心的是中国教育的不足,导致这些学生无法得到他们所需要的知识。中国的学生无比聪明,但是有些学生以为他们知道很多,其实他们吸取的都是过时的知识。更有些学生完全迷失方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知道什么、该知道什么、该学习什么。
       中国的师资与美国的师资有相当大的差距。在美国的一流学校,老师的知识绝对比学生丰富,而且越年长的老师知识越丰富,绝没有赶不上科技演变的情况。老师不但教学生新的知识,而且能够启发学生创新。老师拥有学生的信任,老师是学生所仰慕的。在美国,一流大学的一个“助理教授”职位,有上千名青年博士申请。而一半的助理教授将被大学的“终身制度”淘汰掉,只留下最优秀的,成为“副教授”。在美国,大学教授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有良好的待遇。大学教授是一个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职业。
       相对而言,在中国,虽然改革开放后师资曾有进步,但是近年来新老师的质量每况愈下。出国和企业的诱惑加上教授的待遇低,造成人才严重外流的现象。我到中国的大学时,校领导都向我抱怨,留不住人。最好、较好、甚至中等的学生毕业后,出国的出国,就业的就业,都不愿意留校任教职。有些较偏激的学生认为年长的老师是过时的老古董,回国的洋博士是在外国混不下去的,年轻的老师是找不到好工作的三流人才。虽然有“长江学者”等计划,但是最终回到中国的教授很少是一流的学者。简单地说,三流的老师,不可能调教出一流的人才。中国必须大幅度地提升老师的资格、待遇、形象,才能挽回师资下降的趋势。
       他一一列举中国学校制度的弊端:教育方法僵化、知识老化、学风浮躁、学生只知道个人奋斗而缺少团队精神,等等,一共六条。然后又写:
       见到这么多问题和这么多有潜力但是没有希望的学生,我曾有过冲动,考虑改行成为教授,更直接地去帮助学生。我也曾写过一篇在光明日报发表的文章,《给中国学生的一封信》。但是,一个教授只能够改变数百学生,一篇成功的文章只能够影响数千学生,而中国需要改变未来数亿学生的命运。只有经过教育的彻底改革才能够给他们成材的机会,给中国成为科技强国的机会。
       他在信的最后说:“希望这封信对岚清总理有所帮助。”想了想,觉得还不能表达自己的期望,又补上一句:“若需开复,只要是能帮助中国的下一代的事情,开复义不容辞。”
       不久以后李开复再次来中国,果然有机会和国务院里一个官员坐在一起吃饭。他还惦记着这封信。那个官员回答:“总理很喜欢你啊,他已经把信批下去了。”
       “批下去了?”这个从美国来的华人不明白“批下去”是什么意思。
       官员又说:“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些具体的看法?要是你来做,你怎么改革中国的教育?”
       “要让我来做,最好的方法是彻底改造中国的教育体制。”
       官员听了就说,“这很难做到。”
       “我知道有很多因素决定这想法是不现实的,”李开复继续说,“所以我说个实际一点的办法。我们就办一个新学校好了,可以让比尔·盖茨投资,或者让别的什么人投资,不拿国家的钱,只要你们批准就可以。这个学校可以很特殊,比如办成香港科技大学那样的。从国外引进老师,用国外的教材,甚至用英语教材,让学生申请入学,证明为什么自己是个人才,当然也要考试,也要推荐信,但是不要参加高考。”
       官员听着就乐了。
       李开复依然慷慨陈词,兴致勃勃:“今天我有个演讲,题目就是教育方面的,有个人问我微软怎么办学校,我的主张就是绝对不能雇一个资格不够的老师。有的老师同意我的观点,他们对我说,现在是一流人才到外国,二流人才进企业,三流人才做老师。你没有好老师怎么能出好学生?”原来他的最关键的办法,是找来好老师。
       大师风范
       
       我在自己的道路上历经无数起伏跌宕,惟有1984年和导师的那场对话始终不能忘怀。
       ——李开复
       李开复认定教育的关键在老师,这种看法有他自己的经历做基础。当他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导师便给了他多次刻骨铭心的体会。
       当日李开复在卡耐基梅隆大学追随他的导师罗杰·瑞迪研究“语音识别系统”。罗杰·瑞迪是美国一个总统特别委员会的成员,后来还成为“图灵奖获得者”,因为拥有远见卓识而受到政府尊重。但他不喜欢任何社会活动,只一心沉浸在计算机的世界中,中午也不正经吃饭,通常是叫人家送来一个比萨饼,一边吃一边和大家讨论。作为导师,罗杰·瑞迪的最杰出的所在,与其说是他的学问,倒不如说是他的眼光和品格。他似乎有一种天助神佑般的感悟力,知道通向未来的道路在哪里。作为科学家,他并非全知全能,即使在他熟悉的领域中,情况也在迅速变化,为他所不能掌握,但他知道怎样去看待一个自己不懂的领域,知道怎样用一些最困难的问题去激励学生的热情和想象力。如果他的学生李开复向他说出三个研究题目,他能够十分肯定地回答,其中一个问题根本无用,不能做;另外一个虽然有用但价值太小,不值得做;第三个才是精彩的想法,但若实现这想法至少需要10年时间。
       李开复敬佩和信任自己的导师,但是他仍然对导师的研究方法产生了怀疑。他去找导师,直截了当地说,他不相信导师主张的“专家系统”是计算机语音识别的正确方法,打算使用统计学的方法另辟新路。于是,一个享誉世界的大师和一个尚未毕业的学生之间,出现分歧。导师的第一个反应让学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罗杰·瑞迪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我可以支持你用统计的方法。”
       这样的场面在我们国家的学校里面可曾出现过?实际上,在我们的老师和学生之间,更经常的是这样一种局面:
       1.学生即使不同意老师的想法,也不会说出来;
       2.老师如果不同意学生的想法,就不会支持他。
       但是这个故事的结果证明,如果没有罗杰·瑞迪在好多年里不遗余力地支持,李开复就不可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
       现在,李开复就要进入学生时代的最辉煌的阶段了。
       专家们仍然不赞他的“胡闹”,罗杰·瑞迪也不能认可,但他与别人不同,他始终告诫自己的学生:“你如果有信心,就坚持做下去。”
       他为自己的学生提供最好的机器,寻找最新的资料。到了暑假,学生要到公司去打工挣钱,罗杰·瑞迪说:“你们到外面打工,不如在这里继续你们的研究。人家给你们多少钱,我也可以给你们。”
       1987年5月,年轻人的世界出现曙光。李开复把语音系统的识别率,从原来的40%一下子提到80%。罗杰·瑞迪惊喜万分,立即决定把这个结果带到国际会议上。李开复大着胆子说:“这是我做的结果,我自己去讲好不好?”瑞迪说:“当然可以,我让秘书给你定机票。”
       不消说,李开复的成果在会上引起了轰动。他的工作不仅具有技术的价值,而且把全世界语音研究领上一条新的道路。多年以后,里克·雷斯特说:“他是在一个领域里面的先锋,开拓者。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10年,到今天,全世界所有语音识别的研究,都是在他的开拓性工作的基础上继续的。”
       不过,在1987年初夏的会议上,李开复对这一切还不能满意。“我还有一个重要想法没有实现呢。”他说。他回到自己那个寂寞的小屋,继续每天16个小时的工作。
       真正激动人心的时刻,发生在1987年圣诞节前的那个早晨。李开复起床,照例去看电脑,语音识别率居然达到96%。他不信,以为是计算机搞错了。再做一次,还是96%。他飞快地跑出去告诉洪小文,又飞快地跑回来告诉妻子。
       这个早晨的确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不仅是对这个家庭,也是对计算机语音研究的整个世界。直到今天,全世界研究语音识别的专家们,仍在使用李开复和他的搭档洪小文当年开创的方法。
       很多年以后,我们有机会和罗杰·瑞迪一起回忆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情。大师由衷地赞叹学生当初的睿智以及敢于反对他的勇气:
       问:几乎所有成功者的记忆中都会留下一个激动不已的瞬间。李开复总是念念不忘,他当年设想用统计学的方法研究语音识别系统的时候,你不赞成他的方法,但却支持他继续做,以致“不赞成你,但支持你”成为他今天指导其他人的一个信条。你认为在科研领域中,这样的理念的确很重要吗?
       答:这个理念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这样的事情在我的迄今为止的生涯中发生过两次,一次是开复。他要用统计学的方法去做语音识别研究的时候,我当时不同意。事实证明,开复是正确的,他成功了。另外还有一个学生,也要做一个东西,我当时也不同意,但我说你要是坚持,就去做。事实证明,也是那个学生对了。他们两个的成功都是很了不起的。我很高兴我的学生当时没有听我的,很高兴他们能有那样的成功,很高兴看到他们的成果。
       问:我很奇怪一件事情。当学生比老师正确的时候,在很多情况下,会让学生看不起老师,但是我发现李开复对你的尊敬依然非常强烈。这里有一个问题,他说你的方法虽然不正确,但你给他指出的方向是非常正确的。我想知道,当方向正确,而找不到方法的时候,作为一个研究的指导者应该是怎样的呢?
       答:在这个问题中,没有学生和老师的界限。他们是合作者,是共同的研究者。他们应该去鼓励各种各样的思想,做研究,没有人能保证你一定成功,所以要非常灵活,应该鼓励去尝试各种可能性,宽容各种思想。开复这件事情,正好证明了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