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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什么是爱情
作者:苏 童

《青年文摘(彩版)》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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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前,城市中的绅士与淑女在周末聚集到湖边草地野餐,朗诵雪莱或者他们自己的诗歌,而我的朋友平原总是抱着他的吉他,轻轻弹奏他拿手的曲子《爱的罗曼斯》。
       在湖边抱膝远眺的那个女孩名叫杨珊,她的微笑温柔沉静,她的因为敏感而常常夺眶而出的眼泪就像晶莹的珍珠。那时候,她和平原正在热恋之中。
       “杨珊就像维纳斯。”平原说。
       在他们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圈子里,还有别的男人隐秘或者是明显地追求着杨珊。号称小卢梭的那个络腮胡子是平原的第一号情敌。不知何时开始,平原发现小卢梭在滔滔不绝之际,目光不时地要搜索杨珊。更令人烦恼的是杨珊注视小卢梭的目光充满崇拜之情。小卢梭说,“中国是个漂流的孤岛,只有碰撞才能新生。”小卢梭还说,“女人该把绳子从自己脖子上解下来了。”类似的警句杨珊总是听得如痴如醉。
       在一次湖边的野餐行将结束时,天空突然降下了雨点。人们慌忙收拾起东西到凉亭里躲雨,杨珊却走到湖边灌木最茂盛的地方,在细细的雨丝里为一件蒙的心事独自垂泪。
       平原是突然发现杨珊不在的,有人指给他看:“杨珊在那里。”他抓过雨伞就朝灌木丛那里奔去。杨珊和小卢梭站在一起,小卢梭已经为杨珊撑开了一柄黑色的自动雨伞。他正在就爱情观教诲杨珊,“爱情从来都不是专一的,爱情是一种放射物,比阳光更强烈,比天空更博大。”“骗子!”平原无法按捺他的怒火,冲上去用手里的伞去打小卢梭的伞。小卢梭猝不及防,黑伞应声落地。
       美丽的杨珊花容失色,当她明白过来是平原在醋劲大发时,眼睛沁出了屈辱的泪珠。 “你把雨伞捡起来。”她的声音不容违抗,平原就把那柄黑雨伞捡了起来。“还给他。”杨珊又说。平原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顺从了杨珊。小卢梭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鄙夷而自得的微笑,它深深地刺伤了平原的心。问题出在杨珊的最后一道命令上,那时平原已经为她撑开了另一柄细花雨伞,而小卢梭已经讪讪离去。杨珊用谴责的目光注视着平原,说,“你追上去,向他道歉。”平原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不向他道歉。”“你到底去不去?”杨珊的声音高了八度,带有最后通牒的意味,但平原仍然摇着头说,“不,我不去,应该他来向我道歉。”杨珊说,“平原我告诉你,我不属于你,我只属于我自己。”平原说,“我知道你只属于你自己,可是我不想让小卢梭那种骗子来迷惑你。”杨珊这时候猛地抬起头,“他是骗子?你是什么?你是一个庸俗的小市民!”杨珊泪眼蒙地审视着平原,最后她说,“你真让我失望,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杨珊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给每个追求自己的男人机会,和他们跳舞、野餐,参加诗歌会。而平原更多的时间和我呆在一起,抱着一瓶山东产白兰地酒。
       一天,女友们约杨珊去郊外远足,在唐代木塔上她们眺望着秋意尽染的远山近水,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平原身上。一个女孩直率而尖锐地指出,在围绕杨珊的众多追求者中,只有平原可以为她去死。杨珊听后沉默无语,隔了很久才郁郁地说,“我不相信。”这句话似乎显示了某种契机,女友们立即叽叽喳喳起来,她们觉得有必要对平原来一次严峻的考验。
       平原很快被召唤到木塔上。一个女孩对他半真半假地说,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假如真心爱杨珊,就从这座塔上跳下去。“跳就跳”,平原的一腔热血冲上头顶,毅然往木塔扶栏走去。
       结局是你所预料到的,女孩们尖叫着合力拉住了平原,平原骑跨在扶栏上,用他清澈而悲壮的目光凝视着杨珊,杨珊终于面对平原呜咽起来,她说,“平原,我也爱你。”
       我很久没见到平原,猜想在寒冷的冬季里,他与杨珊的爱情大概已经如火如荼。没想到一个瑞雪纷飞的傍晚,平原失魂落魄地闯进我的单身宿舍,手里拎着山东产白兰地酒,我立刻意识到平原又失恋了。“她是谁?”平原在我的洗脸盆里吐出一摊秽物,径直走到床边重重地躺下,突然又弹起来朝我大吼一声,“杨珊,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是爱神维纳斯,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一边为我的洗脸盆和被褥担忧,一边却急于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永远也猜不到,”平原忽然失控地狂笑起来,“这回是为了一个屁。我不小心放了一个屁。昨天在她家吃饭,我不小心放了一个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可以在那种场合放屁呢?”“我不是故意的。”平原几乎用哭腔向我表白着,“可是她认为我在她父母面前丢尽了脸,也丢了她的脸。她当场把我赶了出去。这回完了,我知道这回彻底完了。”平原很快昏睡过去,我闻着他的酒气和鞋袜的臭味,怀疑这就是爱情的死亡气息。我能设想一个倾国倾城的淑女对优雅礼仪的赞赏和对粗俗鄙陋的憎恶,但我真的为我的朋友平原鸣冤叫屈,她为什么可以原谅他的一切却不能原谅他的一个屁?
       就在那年冬天平原怀着一颗受伤的心去了南方一个新兴城市。杨珊后来听说嫁给了一个叫肖邦的钢琴演奏家。
       平原有信寄来,告诉我他已在南方成家创业,信末有一句附言或许只有我能看懂:代问维纳斯好。我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添加这句附言的,问题是世事苍茫多变,从前那个女孩现在肯定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了。让我找一个维纳斯雕像容易,在人海中找到一个贵妇人却不容易啦!
       (陈苹摘自《末代爱情》,江苏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