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伊萨克·巴别尔
■译/戴骢
一棵向日葵,垂着头,有滋有味地嗑着自己的瓜子儿。
亲爱的妈妈:
这封信首先急于要告诉您的是,托上帝的福,我还活着,而且身体健康,我希望从您那儿也能听到同样的话。
亲爱的妈妈,我急于要写信告诉您,我现在加入了红色骑兵旅,您的干亲家尼康在这里,如今他已当上红色英雄了。他把我调到他手下,我们在政治部收发室负责向前沿阵地分发我军的军报《红色骑兵报》,这是张嫉恶如仇的报纸,前沿阵地的战士们看过后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砍杀卑鄙的波兰小贵族。我在尼康手下的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亲爱的妈妈,求您尽可能多给我邮点吃的来吧。求您把那头花斑公猪宰了,打成邮包寄来,写明交瓦西里·季莫菲伊奇收。每天晚上我躺下睡觉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又没衣服盖,冻得浑身发抖。请您来封信吧,告诉我,我的斯捷普卡活着还是死了?求您好好照料它,写封信来告诉我——它受伤的蹄子现在好了吗?我求您,亲爱的妈妈,天天都给它用肥皂洗前腿,我留了块肥皂在家里,搁在圣像后边,要是叫爹用光了,就劳驾您去买一块。您做了好事,上帝不会抛下您不管的。
接下来,我急着要跟您谈谈爹的事,谈谈一年前他老人家怎样杀死了我哥哥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我们红色骑兵旅向罗斯托夫市发起进攻时,部队叛变了。当时爹在敌人的部队里当连长。有人见到他老人家,说他老人家身上挂满勋章,跟在旧制度下一样。由于那次叛变,我们全都成了俘虏。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哥哥叫爹发现了,爹就动手宰割费奥多尔哥哥,一边割,一边骂:浑球,红色狗腿子,狗娘养的,以及其他许许多多脏话。他一刀一刀割,直割到天黑,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哥哥断了气。当时我写了封信禀告您,您儿子坟头上没有立十字架,可这封信叫爹给截住了,他拷问我,破口大骂:你们全是你娘的崽子,全是那个浪货的贱种!我弄大了你娘的肚子,今后还要弄大她的肚子,我要把我的骨肉一个不留地干掉!幸好我很快就逃脱了爹的毒手,回到了自己的部队。
亲爱的妈妈,我可以给您形容一下这个漂亮的小城,城里人一个个都长得特别漂亮,还有条小河可以洗澡。我们每人每天配给两磅面包、半磅肉和相当多的糖,已经忘掉忍饥挨饿是怎么回事儿,每天午饭我上谢苗·季莫菲伊奇哥哥那儿去吃煎饼或者烤鹅,随后就躺下来睡午觉。那时谢苗·季莫菲伊奇由于作战勇敢,全团上下一致拥戴他当团长,而我呢,作为他的弟弟,在他鞍前马后。如今哪个街坊邻居胆敢欺侮你,那么谢苗·季莫菲伊奇就可以要他的小命。
后来我们开始追歼敌军,杀死了他们成千上万的人,把他的部队逼入黑海,可是上哪儿也没见到我爹。谢苗·季莫菲伊奇因为太怀念费奥多尔哥哥了,所以搜遍所有的阵地,捉拿他老人家。可是,亲爱的妈妈,您是知道我爹是什么样的人,您知道他的性子有多犟,瞧他都干了些什么,竟把红胡子染成了黑胡子,他换了便装,躲在迈伊科普市,因此没有一个居民认出他就是旧制度下那个最歹毒的、杀人不眨眼的军官。
可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有一天,您那个干亲家尼康·瓦西里耶奇偶然在一个居民家里看见了他,就给谢苗·季莫菲伊奇去了封信。我们——我、谢苗哥哥和队里一些自告奋勇的小伙子,立刻跨上战马,一口气跑了两百里,前去追捕他。
我们在迈伊科普市发现,后方一点儿不支持前方,到处都在叛变,大街小巷里都住着犹太人。谢苗·季莫菲伊奇在迈伊科普市跟犹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不肯交出爹,把他关进监狱,他们说,已接到命令不杀俘虏,您别生我们的气,我们会审判他,他会受到应有的惩处。可是谢苗·季莫菲伊奇还是降服了他们,他用真凭实据证明他是堂堂的团长,并且说,谁要是胆敢替爹狡辩,不把人交出来,他就把谁一刀砍死。谢苗·季莫菲伊奇终于抓到了爹,他用鞭子抽他,还让所有的士兵在院子里排列成战斗队形观看。谢苗把水泼到我爹的络腮胡子上,只见颜色顺着胡子淌了下来。
谢苗问他:“爹,落到我手里好受吗?”
“不好受,”爹说,“我要遭罪了。”
谢苗问他:“那么费奥多尔呢,他落到您手里,叫您一刀刀宰割,他好受吗?”
“不好受,”爹说,“费奥多尔遭殃了。”
谢苗问他:“爹,您想过没有,您也会遭殃的?”
“没有,”爹说,“我没想到我会遭殃。”
于是谢苗转过身子对着大家说:“可是我想到了,要是我落到爹手里,他决不会饶了我!现在,爹,我们就来结果您的性命……”这时,爹冲着谢苗破口大骂,还扇了他一耳光……就在这时,谢苗把我支出了院子,所以,亲爱的妈妈,我没法给您形容爹是怎么给结果掉的。
这件事以后,我们驻扎到了另一个城市。我可以谈谈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的后边已没有陆地,只有水,那是黑海,我们将在这个城里一直待到五月,然后调往波兰战线,狠命地杀波兰人。
您亲爱的儿子瓦西里·季莫菲伊奇就此搁笔。
好妈妈,请您好好照料斯捷普卡,您做了好事,上帝是不会抛下您不管的。
(罗军摘自《骑兵军》,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