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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动乱
作者:刘以鬯

《青年文摘(彩版)》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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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一〉
       我是一架老虎机,不是老虎。老虎有生命;我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没有生命的东西才可以吃角子。我与我的同类被几个人用货车载到这里,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几个人在人行道上挖几个洞,将我与我的同类像小树般“种”在洞内。小树有生命;我没有。镍币是我的食粮,我吃了不少,却不会像小树那样长大。人们对我的印象都不好。有钱人将镍币塞入我的口中时,脸上的表情不好看。穷人虽然不将镍币塞入我的口中,却常常对我怒目而视。我肚中的钱,他们拿不到。他们对我不满,我不在乎。我甚至对自己的受伤也不在乎。这天晚上,几百个人像潮水一般从横街冲出来。有人大声喊口号。有人用红漆在壁上写标语。有人焚烧计程车。有人捣毁垃圾箱。有人走到我面前,两眼一瞪,用很粗很粗的铁棍击破我的面孔。我受了重伤。他仍不罢休,继续用铁棍打我,直到我弯了腰,才快步走去别处。
       〈二〉
       我是一只汽水瓶。说得更清楚些,我是一只“七喜”汽水瓶。一个女孩子将我肚里的汽水喝光后,我被放在汽水架里。我一直在等待,等工友将我运回汽水厂,继续装汽水在我肚里。这天晚上,一个年轻人走来伸出右手,握住我的脖颈,疾步下楼。我见到一片混乱。餐室门前有一辆计程车在燃烧。吃角子老虎被毁坏了。路牌被拔起。几百个人在乱七八糟的长街上奔来奔去。警车疾驶而至,警察们各持木棍与藤牌,在街中心列成队形。那年轻人像枝箭般穿出人群,将我掷在警察的钢盔上。我粉身碎骨。
       〈三〉
       我是一辆计程车。这天晚上,我停在“计程车停车处”。几百个人从横街像潮水般涌出时,有一名警官走进我的肚内。之后,我被人群围住。人群围了一个圈,像铁箍。有人将汽油浇在我身上,划亮一根火柴,点燃汽油。我被灼伤了。那警官面临生死关头,拔出左轮,对人群射了一枪。枪弹穿入一个中年男子的大腿。中年男子跌倒。人群散开。警官无影无踪。我在燃烧中,像一盏汽油灯,照得大街通明。
       〈四〉
       我是一张报纸。这天晚上,一个妇人用我包裹一件银器,走入当铺。当掉银器后,妇人将我掷在当铺外边的人行道上。不久,平地刮起一阵大风,我被吹到骚动地点。我在空中飘舞时,见到一片混乱。路牌、交通灯、垃圾箱、吃角子老虎……都被破坏了。我有点怕,希望大风将我吹去别处,但是我的希望落了空。风势转弱时我逐渐下降。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却在完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飘落在那辆正在燃烧中的计程车上面。计程车还没有完全焚毁,我又变成灰烬。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此牺牲。应该有理由,我却不知道。
       〈五〉
       我是一辆电车。这天晚上,我经过骚动地区,有人用镪水向我掷来,灼伤了两位乘客,迫使他们从车厢里跳出。就在这时候,那司机也被人用石头击中额角,流出很多血。我呆呆地停在那里,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我只有好奇,一点也不紧张。我看到吃角子老虎被人用铁棍打弯了腰;我看到一辆计程车正在燃烧。与那辆燃烧中的计程车比起来,我是比较幸运的。我只是被人掷了一瓶腐蚀性液体,这种液体给我的伤害不大。救护车与警察队几乎是同时开到的。警察开到后,列成队形,用扩音机劝告群众散去,群众不散,就劝告邻近的居民关上窗户,然后发射催泪弹。我不怕催泪弹,但那些群众疾步散开了。很有趣。作为一辆电车,我对人类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了解。
       〈六〉
       我是一只邮筒,警察队还没有开到,就有人将一根燃烧中的木条塞入我的嘴内。我一向将信当做食粮,吃下燃烧的木条后,胃部出了毛病。
       〈七〉
       我是一枚催泪弹。在混乱中,我最具权威。我发散白烟时,人们就像见到一种古代怪兽似的,快步逃避。人类实在是一种有趣的动物,尤其在惊惶失措时,奔来奔去,煞是好看。不仅如此,我对那些住在高楼大厦里的人类也很感兴趣。他们已将窗户关上。透过玻璃,我仍能见到四个人在打牌、学童在温习功课、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在戏弄十七八岁的少女、夫妻相骂、有钱人点算钞票、病人吃药、电视机的荧光屏上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两个中年男子在下象棋……我看到的种种,都很有趣。想多看一些,却不由自主地消散了,消散了,消散了。
       〈八〉
       我是一枚炸弹。当人群因警方发射催泪弹而向横街疾步奔去时,有人将我放在那辆电车的前面。大街一下子静了下来。我的周围没有一个人,那队警察也离我约莫七八十码。我觉得孤独。那种凌乱的场面忽然缺少了生命的动感,使我对这个世界愈感困惑。刚才还是闹哄哄的;此刻只剩难忍的寂静。我不知道在等什么。
       〈九〉
       我是一把刀。警队离去后,一个青年将我插在另一个青年的腰部。那被刺的青年跌倒在地,不久便停止呼吸。我在血液中沐浴。
       〈十〉
       我是一具尸体。我已失去生命。我不知道将我刺死的人是谁,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将我刺死。也许他是我的仇人。也许他认错人了。也许他想借此获得宣泄。也许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总之,我已死了,如同蚂蚁在街边被人踩死。这是一个混乱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将来,会不会全部被没有生命的东西占领?
       (宋扬摘自《刘以鬯小说自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