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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着]文身
作者:于 坚

《青年文摘(彩版)》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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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界可以容忍真的疤痕,但不能容忍一只假的青蛙。
       当我还没有发表过作品的时候,整日里想着为自己取一个伟大的笔名,让人一看就能联想到大诗人。终于在1980年的时候发表了一首诗,取的笔名是“大卫”。那时候,我崇拜希腊,每天练习健美,有点胸肌,就取这个笔名。得意了两天,朋友在街上遇到,喊“大卫”,我反应不过来,明白是叫我,起了鸡皮疙瘩。很是后悔,从此再不用笔名。还是父母取的名字比较正常,意思是他们的意思,名字是你的名字。自己取笔名总是要赋予些意义,但意义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你不可能一辈子守着点鸟意思不放,例如深沉,你也会有热爱肤浅的时候,寓意深沉的名字就很讨厌了。
       这与文身一样,一时激情,喜欢某个图案,就刺上去。刺上去好办,只是一刻工夫,但如果厌倦了那点鸟意思,要恢复真身,就难了。英国有个演员最近说她文身的事情,17岁的时候赶时髦,在肩膀上刺了只青蛙。刺好才过一天,就讨厌那青蛙了,越看越像癞蛤蟆。交一个男朋友,也因为不喜欢那个癞蛤蟆,弃她而去了。花了很多钱,很多年时间,才把那图案除掉,肩膀留下一片疤痕。疤痕也比青蛙好,肉体的自然现象。
       我有个朋友,是个现代派,装修房子的时候要把房间搞得像达利的画。这里画只耳朵,那里涂成血色,这边装个牛头,那边安根钢筋,客厅顶部悬挂些恐龙蛋那样的东西,床像一架钢琴,说是要睡在音乐上,真正是野怪黑乱。我说使不得,你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呢。他不听。装修完毕,各界人士都去参观,卧室房间都别出心裁,出其不意,大吃一惊。观者赞不绝口,尖叫,像是在一个行为艺术现场。过了两个月,他已经快要疯了,叫工人来全部敲掉。浪费了一大笔钱,才知道还是石灰刷的墙和木板床好,正常,顺眼,安心。
       我认识一位领导,官至厅级干部,永远一本正经,政治正确。大家都以为他一生都是正确的,好像连感冒这种错误都没犯过。有一日,大家在温泉宾馆开会,会后集体洗温泉。他在会议上讲得头头是道,掌声稍响,因此忘乎所以。他是从来不和大家一起进行业余活动的,居然跟着大家一起脱去衣服,下水。周身舒坦松弛之间,我忽然看见他的上臂上刺着一个黑色的骷髅符号,显然是什么团伙的标记。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心一醒,一惊,手臂迅速缩到水下。有顷,捂着左臂站起来,赶紧更衣离开了。这家伙年轻时候曾经是个小流氓,我肯定。他年轻时候没有估计到自己这辈子还有当官这个后果。这个时代对这些忽略不计了,但他作为酷爱翻老底算旧账的时代的亲历者,内心还是害怕。
       我们这个时代不喜欢真身,喜欢文身。小青年要染黄头发,城市要建成“东方日内瓦”,诗人要当“中国的米沃什、布罗茨基”,哲学家要当“中国的尼采”,小区要叫做“创意英国”。没有人要当他自己,但他自己又是谁呢?
       有一日与家长们吃饭,这个说他小孩在弹钢琴,已经考到某某级了。那个说他小孩六岁就学剑桥英语。第三个闷闷不乐,说他发誓要把儿子送美国留学。十人的饭局,九人都要根据某个图纸、某个深刻高级的意义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为某种人才。比例相当高啊。我小声嘀咕,我只希望我的女儿能成为一个女儿。一桌人都惊讶地看着我,先是以为我是一个不正常、不负责任的父亲。后来集体愤怒,认为我看不起他们,故意标新立异。大家不欢而散。
       饭局后,正巧我要接受某记者的采访,我说我是走路过来的。他起初不相信,认定我的衣袋里藏着汽车钥匙,继而恍然大悟。他后来这么写:作为另类,诗人于坚至今一意孤行,坚持步行云云。
       (克克摘自《新周刊》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