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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着]借条
作者:刘心武

《青年文摘(彩版)》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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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已经不信任信任……
       那一年,陆大姐走后,我越来越不自在。
       陆大姐是来跟我借钱的。
       20世纪70年代,我跟陆大姐住在同一个胡同杂院里。记得有一回我起晚了,匆匆跑出去上班。那天在工厂当检验员的陆大姐轮休,她发现我那屋门上的挂锁没咬合好,就一直关注着我的屋门,特别是有外客和送煤工来的时候,她就坐在她家门外小马扎上织毛衣,替我看门。那天我下班回来已经天擦黑,她迎着我,指出我的疏漏。我感谢她,又不禁这样说:“咳,我这么个邋遢人,能有什么宝贝值当人家偷!说实在的,我要真在乎,起码得买把‘将军不下马’的锁,哪能拿这么把破锁瞎凑合哩!”说着摸钥匙,几个兜里都没有,后来还是进屋在窗台上找着了,再出门讲给陆大姐听。她跟爱人已经在小厨房里忙着做饭,看我摇晃那钥匙,便笑个不停。那晚,陆大姐还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猪肉茴香馅饺子给我……
       后来我时来运转,调到个好单位,分到了新居民区楼房里的单元房。那时候还没有搬家公司,全靠同事亲朋帮忙。那天陆大姐爱人陈大哥也帮着搬家。当他和另外几位男子把大立柜摆放在我那五楼单元的卧室里后,喘着气笑着跟我说:“你小子就在这儿安居乐业吧!”他那时觉得我已经一步登天,住上了有煤气、暖气和抽水马桶的楼房,他们家可是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有这个福气哩!
       我真的有福气,那以后我又搬了两次家,房子一次比一次大,设施也越来越好。但陆大姐他们家却久久地仍住在那个胡同杂院里。我也曾因为办事或饭局需到那附近,完事后顺便回去探访过。记得最后一次去,陆大姐告诉我陈大哥因癌过世了。我们相对唏嘘好一阵,临别时我给她留下最新的地址电话,欢迎她去做客。
       那天陆大姐突然来找我。爱人孩子都不在家,就我一个人接待的她。她把我当成很亲近的人,很爽朗地埋怨说:“如今你这门也太严实啦!”是的,现在进大门先得被保安盘问,到了楼下还得先在控制盘上按我家的单元号,我从对讲机里问明来人,按下开门键,楼门才开。来客坐电梯上到我那层,来到我那防盗门外,还得按门铃。我照例还要先从猫眼儿“验明正身”,这才以三道程序打开门把客人迎进来。
       陆大姐坐到沙发上,开门见山地跟我借钱。原来我们同住过的那片胡同杂院马上要拆除,她家已经领到了拆迁款,用那笔款子到四环外楼盘买一所三居室的单元房将将够,但那就必须跟儿子儿媳妇孙子同住。她说倒也不是晚辈对她不好,是她觉得最好还是能自己一个独单元,更舒服地安度晚年,不过要是买一个二居或一个独居,钱就不够了。算来算去,她还缺两万块钱,已经从她并不那么富裕的弟弟家借到了一万,现在希望我能再借她一万。她说她觉得自己一定能尽快还给我,因为她已经在家具城当了推销员,刚去了一个月业绩就很不错哩。
       我就从里屋给她拿出了一万元现金,跟她说我爱人也一定会同意,她也就爽快地收下了。
       我为什么在陆大姐走后不自在?那是因为,她走前我拿张纸写了两行字,形成一张借条,还让她签了名。爱人回来知道这事后问我:“你为什么搞这么个借条呢?那么多年的老街坊了!”我当时的解释是:“如果是雪中送炭的事,我会送给她一万。但当时总觉得她毕竟是想锦上添花。再说,这样有个借条,也体现出对她的尊重嘛!”
       但那张借条却仿佛一个赘物吊在我心尖上,让我常常觉得自己实在是做错了什么。也曾想把那张借条撕掉,拿到手里又犹豫起来。后来就夹到一本厚书里,权当是书签。
       大约半年后,忽然有天接到陆大姐儿子的电话,悲痛地告诉我他妈妈去世了,也是癌,查出来后一个半月就不行了。还没等我说出哀悼的话,他就主动宣布:“妈妈借您的一万元,我们一定会替她归还给您。”我知道他和他爱人的收入加起来尽管维持温饱有余,但供孩子上那高收费的学校却十分吃力,就真诚地说:“说实在的,对我来说,多这一万元也富不到哪儿去,少这一万元也穷不了,你们二老都仙去了,好好培养下一代是对他们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那一万块钱算是我送给你们的教育投资吧!”他却说:“钱是一定要还的,只是您得再等一等。您要把妈妈签下的借条留好啊!”他那最后一句话,仿佛用力拨动了坠在我心尖上的那个赘物,让我一颗心好痛苦。
       好几年过去,我渐渐淡忘了那借条的事。
       日夜奔流不息的生活,让我有了新的社会关系,其中有的逐渐热络起来,比如一个帮我攒计算机的小伙子——阿康,成为了我的计算机维护员。我的计算机一旦出了问题,总打电话把他找来。渐渐地,不为维修计算机我也会叫他来,他自己有时也会打电话来说想陪我喝下午茶,我也就渐渐烦他帮我做些别的事,比如整理书柜。有天阿康在帮我整理图书的时候,从一本厚书里抖搂出了那张陆大姐签了名的借条,他看了就提醒我,那样的东西不能乱放,应该收藏在固定的地方。我接过,脸颊有些发热。阿康走后,我把那借条撕了。
       忽然有一天,一个声音陌生的人给我来电话,叫我爷爷。我正发愣,他解释自己的身份,原来是陆大姐的孙子。他说他星期日上午来找我。
       到时候他果然来了,我满心满意想跟他怀一番旧,想到他爷爷奶奶,我鼻子先酸了,跟他讲到那一回我把锁挂到锁鼻儿上却没按拢锁舌的事。他有礼貌地聆听着,直到我讲完,他才微笑着说,他是替奶奶还那一万元来的。他把钱放到茶几上,更礼貌地问我,是不是方便把奶奶签过名的那张借条给他。我慌了,仿佛销毁了记录着自己罪愆的证据。最后我写了张有自己签名的收条给他,他也不多留,连道几声谢,告辞了。
       那天,阿康又来喝下午茶,闲聊一通后,他说自己不想再给别人打工,想开一爿计算机维修部,这几年也攒了点钱,只是还不大够,问我能不能借他一万元?我马上说,可以可以。他说那他就写张借条,我说不必不必。阿康狐疑地望着我。我去把钱拿来,放在他面前。他把钱推开,很不高兴地说:“你以为我会赖账?”我说:“你赚到钱就还给我,赔了,就不还也罢。”他竟是真正生气的模样:“我可是看见过你给别人开的借条的!你能那样尊重别人,怎么就不能对我一视同仁?”面对他那瞪圆的眼珠,我非常吃惊。
       阿康没借我的钱,而且,也从此疏远了我。我的心尖上这回有种另样的感觉。
       (董瑞摘自《冰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