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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着]午餐
作者:萨默塞特·毛姆

《青年文摘(彩版)》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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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傅涛涛
       我是在剧场看戏时见到她的。她向我招了招手,我趁幕间休息的时候走过去。她满面春风地和我拉扯起来:
       “哦,好多年不见了,时间过得真快!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吗?你邀请我去吃了一次中饭。”
       我怎么能不记得。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住在巴黎。我的收入刚好够维持住我的灵魂和躯壳不分家。她读了一本我写的书,给我写了封信谈论这本书。我回信表示感谢。过了没多久我就又收到她一封信,说她要路经巴黎,想同我谈谈;不过她的时间有限,问我是否愿意中午请她在福约特餐厅随便吃点什么。福约特是法国议员们经常光顾的一家餐厅。它远远超出我的经济能力,所以我从来不敢问津。但是她信中的恭维话说得我心头发痒,而且那时我太年轻,还没能学会对一位女士说“不”。我还有80个法郎,可以维持月底之前的开销。一顿便餐不会超过15个法郎。如果我后半月不喝咖啡的话,没准可以对付过去。
       我和她约好中午十二点半在福约特餐厅见面。她没有我想像的那样年轻。她的外表与其说风姿动人,毋宁说富态魁梧。实际上她已经有四十岁了。
       菜单拿上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价钱比我预料的要贵得多。但她说的话叫我放了心。
       “我中午从来不吃什么。”她说。
       “哦,可不要这么说!”我慷慨大方地回答。
       “我只吃一道菜。我觉得现在人们吃得太多了。也许我可以来点鱼,我不知道有没有鲑鱼。”
       吃鲑鱼的季节还略嫌早了一点,菜单上也没有写着这道菜。但是我还是问了一下侍者。有,刚刚进了一条头等鲑鱼,这是他们今年第一次进这种货。我为我的客人叫了一份。侍者问她在等着烹制鲑鱼的时候是否吃点别的。
       “不,”她回答,“我中饭只吃一道菜。除非你们有鱼子酱。吃点鱼子酱我倒不反对。”
       我的心微微一沉,我知道我吃不起鱼子酱,但我无法对她讲明这点,结果我还是吩咐侍者拿了份鱼子酱。我为自己挑了一份菜单上价格最便宜的菜——一份羊排。
       这以后出现了饮料问题。
       “我午饭从来不喝什么酒。”她说。
       “我也如此。”我迫不及待地补了一句。
       “除了白葡萄酒,”她继续说道,仿佛没听到我刚才的话,“法国白葡萄酒一点儿也不厉害,对消化很有帮助。”
       “你想喝点什么?”我依然殷勤地问道,但已不那么曲意逢迎了。
       她一口洁白的牙齿闪了闪,对我笑了笑。
       “除了香槟,我的医生绝对禁止我喝其他的酒。”
       我想我的脸当时一定变得有些苍白。我叫了半瓶。我用随便的语气提到我的医生不允许我喝香槟。
       “那么你喝什么?”
       “水。”
       她吃掉鱼子酱。她吃掉鲑鱼。她有说有笑地谈论艺术、文学和音乐。可我却一直在琢磨账单加起来会要我多少钱。当我那份羊排端上来时,她非常严肃地教训我:
       “我看得出来,你习惯午饭吃得很多。我认为这肯定不好。为什么你不学学我只吃一道菜?我肯定这对你会大有好处的。”
       “我是只吃一道菜。”我说道,这时侍者又带着菜单来了。
       她手一挥,把他打发到一边去。
       “我可不这样,我午饭从来不吃什么,吃也只吃一点,吃这点也是为了聊天方便。我可再也吃不下什么了——除非那种大龙须菜。如果不尝尝的话,这次到巴黎来可是件憾事。”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在橱窗里见到过龙须菜,我知道这东西贵得要命。我的嘴巴也常常因为看到它们而馋涎欲滴。
       “夫人想知道你们有没有龙须菜。”我问侍者。
       我捏着把汗,真希望他说没有。一个快乐的笑容掠过了侍者的神甫似的大脸。他对我说,他们有一些那么大、那么好、那么嫩的龙须菜,简直绝无仅有。
       我叫了一份。
       “你不要吗?”
       “不要,我从来不吃龙须菜。”
       “我知道有人不喜欢龙须菜,但你不知道你吃的那些肉把胃口破坏了。”
       我们等着龙须菜上来。我吓得心惊胆战。现在已经不是我可以剩下几个钱过日子的问题了,而是我是否有足够的钱拿出来付账。如果发现自己缺十个法郎而不得不向客人张口的话,那就太叫人丢脸了。如果不够付账的话,我下决心把手往兜里一伸,然后戏剧性地大喊一声,跳起来说我被扒手扒了。当然了,那将是一个极其尴尬的场面,如果她也没有足够的钱付账的话。要是那样,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留下我的表作抵押,过后再来赎了。
       龙须菜上来了,又大又粗,一咬一汪水,真吊人胃口。它那作响的奶油香味一阵阵地往我鼻孔里钻。我一边望着这位纵情大嚼的女人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嗓子眼里塞,一边客客气气地谈论着巴尔干半岛的戏剧界现状。她终于吃完了。
       “咖啡?”我问道。
       “好吧,一份冰激凌和咖啡。”她回答道。
       我现在已经把一切置之度外了,我给自己也叫了咖啡,给她要了冰激凌加咖啡。
       “你知道,我深信不疑,”她边吃冰激凌加咖啡边说,“一个人吃饭时一定要只吃八成饱。”
       之后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领班侍者摆着一副讨好的笑容向我们走来,胳膊上挎着一满篮子大桃。那桃子红得好像纯洁的姑娘的脸蛋,色调有如意大利绚丽的风景画。桃子肯定还没有到上市的季节。只有上帝知道多少钱一个。我也知道了——那是在过了一会儿以后,因为我的客人一边继续谈话,一边心不在焉地随手拿了一个。
       “你看,你用肉塞满了肠胃,”——她指的是我那一小块可怜的羊排——“你什么也吃不下去了。而我只随便像吃点心一样地吃了点,我还可以享受个桃子。”
       账单来了,付完账后我走出饭馆,带着一张嘴和一个肚子,口袋里却一文不名。
       “学我的样子,”在我们握手道别时她说道,“午饭千万只吃一道菜。”
       “我会比这做得还好,”我大声回答,“今天晚饭我就什么也不吃了。”
       “幽默家!”她快乐地喊着,跳上了一辆马车,“你真是一个十足的幽默家!”
       但我终于复了仇。我不认为我是睚眦必报的人,可是当不朽的神明插手这件事时,你足可以为今天这个结果暗自得意——今天她体重300磅。
       (秦好摘自《外国短篇小说经典100篇》,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