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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读]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去了
作者:[美]聂华苓

《青年文摘(绿版)》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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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2年农历六月初七,母亲六十岁。父亲突然丧生二十八年了,汉仲突然丧生十一年了。她在生活的两个极端中撑下去:赌博和沉思。她常通宵打牌,不打牌的时候,就沉默地躺在床上。
       我只指望你们给我做个六十岁生日,母亲对我说。只有两个月就是她生日了,母亲得了感冒,咳嗽不已,吃药无效。我带母亲去台湾大学医院,医生诊查之后告诉我,母亲得了肺癌,扩散得已无法挽救了。我恳求他不要告诉母亲,我忍住眼泪,告诉母亲她得了气管炎。
       我日夜在医院陪伴母亲,眼看着她日渐衰弱消瘦。她在医院住下去,只是为了打针减少痛苦。
       母亲看着病房外走来走去的人说:能够走路就是福啊。我好了,可以带薇薇、蓝蓝出去玩了。
       好,我给您梳头,别一个假如意髻。小时候,我好喜欢看你梳头,如意髻,又黑又亮。
       母亲坐在病床上,瘪着嘴笑笑,摸摸头说:头发要掉光了。
       头发会长出来的。我望着母亲浮肿的脸,不忍那么谈下去。姆妈,我把你房里窗帘换了,天青色。你回家,房里亮一些。
       好。我就想回家。跟你讲,早晨我咳嗽,咳得换不过气。母亲指指同房另一个病人,忍住笑压低了声音说:她以为我得了肺病,被子蒙着头,怕传染。不要告诉她我是气管炎,让她去白担心。母亲调皮地笑笑,继续说下去:你爹一死,我就老了,只想活到六十岁,你们也都成人了。
       姆妈,我叫了一声,爹死了,你想过再嫁吗?
       没有,没有。我有你们呀。现在这个时代,再嫁是件平常的事了。我的太外公死的时候,太外婆只有十九岁。他不肯咽最后一口气,要年轻的老婆把一根指头放到他嘴里,他一口咬住了,要她发誓不再嫁。她说:我生为陈家人,死为陈家鬼,我没有儿子,二房有了儿子,就过继过来。她说完了,丈夫才放了她的指头,咽了气。母亲突然咳嗽起来了,手扪着心口。
       她终于咳出一口带血的痰,继续说:告诉你,你爹死了,我从没有二心。我只想死,磨过来了。汉仲死了,我也想死,也磨过来了。你们都很好,我很满足。我真满足。我太满足了。我就指望热热闹闹做个六十岁生日。
       姆妈,明年给您庆祝六十整寿,一定!
       好。明年华桐也可以从美国回来了。你们说送我钻石戒指,不要忘记了。不,不,不要。今年我生病,你们花的钱太多了。
       将来有一天,我们几个姐弟送你一副金麻将!
       好,记住!
       医生和护士进来了:现在要抽肋膜里的水。
       母亲看着医生手里粗大的玻璃管,立刻拉着我的手。我和护士扶着母亲慢慢坐起来。护士一手扶着母亲的肩,一手撩起病院服的后半截。我双手捧着母亲的手。医生将大玻璃管的针头向母亲背部戳进去。我别过脸,不忍看母亲。她没叫一声痛,只是我双手握着的她那只手攥得更紧了。
       医生走了,母亲才躺下,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微弱地说:疼得很。我要活命,忍得住疼,我才不甘心死呢。我还要活十年,活二十年。不,我这场病,也活不了那么大岁数了。我只要再活两年,看到华桐拿博士,结婚。
       我终于得到医生许可,拿了止痛药,接母亲回家了。她回到家,非常高兴,以为自己的病快好了,精神也好一些了。但我眼看着母亲一天一天衰弱了。
       一天午夜,母亲叫我。我走进房,大吃一惊,母亲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两眼灼灼,两道锋利的冷光,朝我射来。
       坐下来,听我讲!不准打断我的话!
       她就那样子讲了个通宵。她如何受骗嫁给父亲,如何应付一个复杂大家庭的倾轧,讲父亲暴死之后她所遭受的欺凌和侮辱,如何别无二心地指望子女成人。她想念在哈佛求学的华桐,希望他和苏端仪结婚双双回来。她还担心我的婚姻。
       她讲到汉仲飞行失事后,万念俱灰,也不信佛了。讲着讲着,母亲突然停住了,眼神恍惚。她定定望着我,并没有看见我。
       我连声叫:姆妈!姆妈!你说呀,说下去呀!你怎么啦!
       她就那么恍恍惚惚盯着我。仿佛已经离开了现世,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我使力摇她两肩:姆妈!你说话呀!把你心里话全讲出来!讲呀!姆妈!
       母亲终于又进了台大医院。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很安静,偶尔低声说几句话,全是对生命的渴望:
       我好了,就是走一步路,我也要好好过过瘾。
       我好了,我不向医生护士说再见。再见,再回到医院来见?我不来了。我只说谢谢他们。
       我好了,要在园子里种花,种葡萄,自己酿葡萄酒。
       我好了,抱抱小外孙呀,带着薇薇、蓝蓝出去玩玩呀。以前我不懂得这就是福,这一病,我都悟过来了。
       我好了,再也不心烦了。活下去,真是好呀,烦什么呢?
       薇薇、蓝蓝在圣心中学住读。薇薇是外婆一手抚养大的,她给外婆写的信,外婆都放在枕头底下,不时摸出来再看一遍,对我说:我看薇薇的信最高兴了。
       母亲闭上眼,微笑着。
       星期天我带两个孩子去医院看外婆。薇薇在学校赶着绣了一条手绢带去。
       母亲微笑着接过手绢说:外婆没有白疼你。她将手绢放在枕头边,轻轻拍了一下:就放在这里吧,我看得见。外婆好了,星期天带你们出去玩,看电影,上小馆,逛新公园,好不好?
       薇薇答应了一声好,转身跑出病房,在外面大哭了一场。
       我日夜守着母亲,晚上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睡一下子。一天晚上,我回到医院,长长的甬道没有一个人影,惨白的灯光,一直亮到尽头,再过去就是太平间。我并不害怕,仿佛我这辈子就是一个人在那儿走,走向甬道尽头。到了母亲房门口,才猛然悟过来:我的母亲躺在那儿等着我。她睡着了。我没有惊醒她。
       天蒙蒙亮,母亲醒来,看见我在床边,拉着我的手说:你在这里我就心安了。这几天,你猜我想什么人?想你爹!我一个人睡在床上想,说不定他会走进房,笑眯眯地,也不说话。我问他:噫!你怎么来了?你害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把儿女都抚养成人了,你来享现成福呀。他笑笑:我来找我的老伴呀。我点头笑笑:你来得正好!
       我轻轻捏着母亲的手指,然后按摩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逐渐向上按摩。母亲微笑着闭着眼说:好,好,莫停,一停,我又怕你不在这里了。
       一天晚上,母亲要我回家好好睡一觉。
       我回家坐在母亲空空的房中。我要呼吸母亲剩余的气息。屋子里漆黑,一潭冰冻的黑。我冻在潭心。一只蜻蜓满屋飞。我一伸手,抓住了蜻蜓,把蜻蜓捏得紧紧的,另一只手从字纸篓里掏出一小片旧报纸,把蜻蜓兜在里面,把报纸上端扭了又扭,正要将那一团纸扔出窗外,感觉到纸包里的颤抖。我将报纸里的蜻蜓扔进了字纸篓,回到我的房间。躺在床上,睡不着。悠悠万年,一个人和一只蜻蜓在黑暗中碰上了。蜻蜓轻微的颤抖仍留在我指头上,那就是生命。那就是我母亲渴望的生命。我从床上跳起,从字纸篓里抓出那一团破报纸,打开来一把扔出窗外,扔到凤凰木下。凤凰木旁有一朵粉蓝小花。太阳会再升起来。蜻蜓会再飞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赶到医院,仿佛迟一步就见不到母亲了。
       你这么早就来了?母亲每天看见我总好像多年没见那样惊喜。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母亲睡着了。我乘机回家看一下,又不禁走进母亲房中,坐在靠窗的朱红沙发上。每次我都是坐在那儿,母亲斜靠在床上。我总是匆匆忙忙,要去工作,要去教课,要去赶稿子,要去会朋友,要去看电影,很多要去做的事。现在,我坐在母亲房中,她各种神态全涌在眼前了。母亲穿着大摆大袖的黑缎子旗袍,搭着一条白丝围巾,戴着眼镜,微微踮起一只脚。母亲披着狐皮领黑斗篷,额前一抹刘海,在雪地里走过两根大石柱,走进屋内迎面的大穿衣镜里。汉口江汉关码头上,白色鲜花的牌坊挂着“魂兮归来”的横幅。母亲一身白布孝服,昏倒在父亲朱红棺材旁边。母亲灰衣灰鞋,拿着鞭子,在阳台上赶着打她的长子汉仲,鞭子打断了,转身伏在父亲灵前痛哭。
       医院突然来了电话,母亲情况危急。我通知了两个妹妹,赶去医院。医生正在抢救母亲。她张着嘴,喉咙呼噜着痰,插了一根管子。母亲一看见我,就挥手要我握着她的手。我两手紧紧捧着母亲的手。两个妹妹陆续赶到了。我的手越攥越紧,母亲的手越来越松了,呼吸越来越微弱了。
       母亲的手终于撒开了。
       那天是1962年11月15日。
       (花秀美摘自《三生影像》,
       三联书店,刘展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