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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纽特,你为什么杀了我
作者:(台湾)李家同

《青年文摘(绿版)》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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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镇做医生,和在大城市做医生,总有点儿不同。在大城市,大多数医生只管看病,绝对不过问病人的私事,可是我是科罗拉多州的一个小镇里的医生,难免要管点儿闲事。
       前几天,来了一位癌症晚期的病人,四十二岁,白人,男性,父母双亡。来的时候,病情已经很严重,不久病情急转直下。这已是他第三次进医院,他非常合作,虽然有很大的痛苦,却尽量地不埋怨,好像在默默地忍受他的病痛。
       他的名字很容易记,约翰·肯尼迪,和那位被刺杀的总统完全一样。
       约翰在清醒时不太讲话,可是睡着以后却常说梦话。梦中他常叫一个名字“纽特”,有的时候,却又说:“纽特,你为什么杀了我?”
       在医院里听到有人在梦里提到杀人这种词句,当然不免令人有些紧张。我本来打算不管他的,可是其他同仁们也听到了。大家都议论纷纷,认为这是件怪事。
       我们不敢问约翰,看他如此虚弱,不忍去打扰他。因为他的一位同事每天都来看他,我们便决定问他。他的同事说从来没有听过约翰提起叫纽特的人,同事中也没有任何一位叫纽特的人。
       约翰的病情越来越重,我已发出了病危通知书,通知了那位同事。他的同事告诉我约翰对他的后事都有安排,遗嘱已写好,交给律师,可是他认为我们仍该弄清楚纽特是谁。
       这位同事知道约翰有一本记事本,于是这次带了来。事到如今,也不管隐私权了,我们打开记事本,果真发现了纽特的名字,旁边有一个电话号码。电话接通以后,对方首先报名:“这里是圣保罗教堂。”我说“我要找纽特”,当时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我连纽特的姓都不知道,好在对方毫不介意,替我接上了纽特。在转接的时候,我发现纽特是这所教堂的助理牧师。这令我大吃一惊,怎么扯上了一位牧师?
       “喂,我是纽特牧师,请问有何贵干?”说话的人语调非常温和,他用他的小名,也是一种拉近彼此距离的做法;很多神职人员只用他的小名,而故意不提姓。
       “请问,你认不认识约翰·肯尼迪?”
       “当然认识,他是我的弟弟。他怎么啦?难道癌症又发作了?”
       于是我告诉他我的身份,也告诉他约翰正病危,既然对方是病人的哥哥,似乎应该来看他。
       纽特说他立刻设法搭晚上的飞机来,相信明天一定可以赶到。我却有一点儿慌,我告诉他,约翰常在梦里喊纽特,但又常常说“你为什么杀了我”。纽特听了我的话,丝毫不表示惊讶,他只说他不可能在电话中说明,但明天他就可以有机会解释清楚。
       第二天,纽特赶到了,他和约翰的确有点儿像,举止完全是神职人员的样子,非常谦和。他先问了我约翰的病情,然后邀请我一起进去。
       约翰正好醒着,看到了纽特高兴极了。纽特拥抱了约翰,口中一再地讲:
       “约翰,请原谅我!”
       以下是纽特的自白:
       “我从大学毕业以后,就在一家生化公司做事,由于我的表现非常好,1969年我已是农药组的组长,负责制造各种的农药。
       我们的产品中有一种叫橘子药剂的农药,这是一种落叶剂,洒在树上,叶子就掉了,当然事后还会长回来的。在美国中西部,很多农人用这种药。当时越战已经打得很厉害。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洒落叶剂到越南的丛林上,可以使躲藏在丛林里的北越游击队无处可逃,因而减低美国士兵的伤亡。
       于是我写了一份备忘录给了我的上司。两天以后,我和我的上司就飞到了华盛顿,见到了国防部的一些官员。他们对我的建议极感兴趣,也叫我们绝对保密。
       我们公司从此成了国防部的唯一落叶剂供应商,一切保密。我了解泄露秘密总会有麻烦的,也就索性完全不管这件事。
       有一次,一份公文阴差阳错地送错了,不该送给我的却好端端地放在我的桌子上。我打开一看,是有关落叶剂的使用资料。
       不看则已,一看,我就吓了一跳,因为我发现卖给国防部的落叶剂,含‘戴奥辛’的成分是普通农药的一倍。我立刻去见我的上司,告诉他如果使用这种落叶剂,一定会有人因此而产生癌症,包括美军在内。
       我的上司劝我不要管这事,他说落叶剂已经在越南使用了,效果极好,军方大量采购,公司大发利市,股票也因此大为上扬。公司绝对不愿意失去这笔生意的。他同时暗示我,军方不会认错的,如果他们知道我要将事实公布出来,一定会先下手为强,将我暗杀掉。他的话令我毛骨悚然。
       第二天,我收到公司总经理的一封信,信上说公司对我的工作极为满意,决定给我一笔五十万元的奖金。我打电话去问我的银行,他们说的确有一笔五十万存入了我的户头。
       从此我就被收买了,我的良心虽有些不安,可是我想反正我又不是在造汽油弹。由于我舍不得这五十万元,也舍不得这条命,便决定不再张扬这件事。当时我从没想到会连累到我的亲人。”
       他对弟弟约翰说:“你被征到越南,我开始紧张起来。
       有一天,你从越南写信给我,大大夸赞落叶剂,还说如果没有落叶剂,你恐怕已经阵亡了。这下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我的主意竟然害到了亲弟弟。
       我立刻辞掉了那份工作。好一阵子,我想自杀,亏得碰到一位老牧师,他劝我以一生的补偿来洗清自己的罪。他介绍我到芝加哥的贫民区去做义工,我去了,爱上了替穷人服务的工作。后来,一不做,二不休,我念了神学院,成了牧师。
       我一直都在贫民区里做事,生活也完全变了。过去我是个雅痞型的人,女朋友多得不得了,生活也非常奢侈。现在我下定决心独身,而且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
       你得了癌症,是我意料中的事。因为大批美军得了癌症,全是由于落叶剂的原因。我一直想将事情真相告诉你,可是一直无法启口。
       唯一不能了解的是,你怎么知道是我建议使用落叶剂?”
       约翰说这也是偶然。一共有三千多位因落叶剂而患癌症的越战退伍军人,大家联合一致向政府提出控告。约翰负责调查事情的真相,因此查出了当年向军方建议的人就是自己的哥哥。他从此不再管这件打官司的事。他又发现他哥哥变了,由花花公子变成了替穷人服务的牧师,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原谅哥哥。
       怪不得约翰只在梦里会问“你为什么杀了我”,可见他虽然理智上原谅他的哥哥,下意识中仍对他的哥哥有一些埋怨。
       约翰又说他正打算找他哥哥来,因为他自己知道已经病危了。
       纽特一再地承认自己是个懦夫,可是他一再希望我们知道他已改过迁善,而且也已将全部财产捐给了穷人。
       约翰突然说话了,他说:“纽特,不要再提懦夫了,我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我们大家都大为震惊,不懂他的意思。以下是约翰的自白:
       “我在越南打仗的时候,常要进攻某一个村落。我是排长,因为怕村落里有游击队,便每次都由我以无线电召来空军支援。我永远要求空军投下汽油弹,汽油弹不仅将茅屋烧得一干二净,绝大多数的村民也都被活活烧死。
       可是我发现其实村民全是老弱妇孺,从来就没有发现过任何壮丁的尸体。我应该停止这种使用汽油弹的请求的,可是我为了求得安全,不管有没有敌人,一概投下汽油弹。汽油弹发出来的汽油会粘在人的身上,很多人跳到池塘里去。有的时候,整个池塘都烧起来了。
       我也曾亲眼看到一个母亲在临死以前还抱着她的孩子,孩子已死了,母亲仍在燃烧之中,虽然如此,她还是紧紧抱着她的孩子。
       战事结束了,这种汽油弹将人活活烧死的回忆,却永远跟随着我,我决定永远不结婚,因为我觉得我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没有资格享受天伦之乐了。
       如果说谁是懦夫,我才是懦夫,而且我才是罪恶深重的人。”
       约翰很吃力地讲了这番话,一种令人不安的安静降临到病房。几分钟以后,还是约翰打破了沉默:“纽特,你是牧师,就由你替我做临终祈祷吧!”以我的经验,任何人说出这种忏悔的话以后,不久就要离开我们了。
       当天下午,约翰平静地离开了。纽特一直陪着他。我们两人眼看着仪器上所显示的心跳曲线完全停止。他对我道谢,但感慨万千地向我说:“医生,我和我弟弟从来不曾想过要杀任何人,我们也都曾想要做医生,专门做救人的工作。”
       当天,当我回家的时候,我感到好冷。过去我总以为战争最大的恐怖是战争中那么多无辜的人被杀,今天我才知道战争最大的恐怖是将善良的人变成了刽子手。
       (周江燕摘自《台港文学选刊》
       2008年第7期,刘展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