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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爱情观光客
作者:吴苏媚

《青年文摘(绿版)》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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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见程嘉颂是在新生报到处,有人在问他什么。然后我也过去问他,请问棉被在哪领取?
       他愣了一下,不知道。
       那缴费在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
       那你刚才给人指的是什么?
       男厕所。他把声音降低了很多,表情比我还要纳闷。
       我记住了那张脸。
       后来在食堂里与他见了第二面,我正排着漫长的队伍,看着小黑板上的菜单。然后有人站到我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帮我打个汤,我在三号区。说完把饭盆塞到我手里,扬长而去。
       我愣了,我是记得这张脸的。
       当我艰难地穿越人群发现他时,也看到了他边上穿银色毛衣的美女。他们已经在吃了,大概是美女想喝汤又懒得重新排队,而他在找人插队时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我。同桌的还有一个胖子,胖子请我一起坐下来。
       美女微笑着说他们大三了,她叫纪湘美,白T恤的叫程嘉颂,胖子叫张德,人称小德张。
       我是中文系的新生,我叫楚敏,我介绍自己时有些紧张。
       我不清楚纪湘美算不算校花,整个女生宿舍我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孩了。有一阵我们四人天天聚在一起。纪湘美怂恿小德张追我,我略有恼意,湘美就罢手了。小德张好像也没有什么爱情的神经,他就是喜欢吃吃吃。
       其实小德张很聪明,修理电器有天分。就靠着这双小胖手,小德张成了学校有名的阔佬。学校文艺演出音响杂音摆不平,小德张摇摇晃晃到场后,双手抱胸,发了会儿呆,随便敲打两下,音响里就发出了天籁般的声音。
       大一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四人的小圈子,隔三岔五一起吃饭喝酒谈人生。程嘉颂话不多,但只要他在,起的就是定海神针的作用,往那坐一坐,大家就觉得特别完满,好像说什么俏皮话吃什么好东西都是专门供奉给他的。他的卓越使这个四人小团体成了学校里最神秘最有吸引力的组合。我真是运气太好了,只凭着一碗番茄蛋汤就误打误撞混了进来。
       我也是有闪光点的,属于有内涵一族。更重要的是,我是个标准厨子。程嘉颂和纪湘美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程嘉颂是甩手掌柜,只负责鉴赏,湘美对厨艺一窍不通,而小德张觉得身为一个美食家,不应该搞得一身烟火。
       十三岁那年,我抱着菜谱开始研究怎么才能把菜烧得更好吃,而不是随便打发掉饥饿感就行。我在烹饪这一点上极有天分,能把土豆丝切得细如发丝,从来没有切到过手指,心怀着这是一门艺术的心情,站在那里手起刀落。
       我最拿手的菜是回锅肉、红烧牛肉、豆腐羹这三样。有人开玩笑说,楚敏以后凭这三个菜,就能留住男人,嫁个好婆家了。
       程嘉颂问我会不会做饭时,我犹豫了下,我不想以后的格局变成我站着劳动,而他们嗷嗷待哺,但程嘉颂给了我一个表现的机会,我欺瞒他又于心何忍。
       我关上厨房的门,一个人在里面忙碌起来。
       他们原以为只是随便吃一顿,当我端出丰盛菜肴时,都吓了一跳。那天晚上大家都很满意,还喝了许多啤酒外加一瓶二锅头。
       嘉颂说,楚敏是田螺姑娘吧。
       说起田螺,我倒想吃了,小德张说。然后他们纷纷开单子,问我能不能做,程嘉颂说很怀念小时候奶奶做的蛋炒饭,十五岁时奶奶过世了,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蛋炒饭了。
       醉得东倒西歪,就在客厅里睡了,湘美睡在嘉颂腿上,小德张寂寞地躺在角落里。
       我还有些清醒的意识,便拖拖拉拉地把残羹冷炙收拾掉,俯身擦茶几。忽觉有些异样,霍地抬起头,那端程嘉颂微睁着眼,用一种冷峻却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我立即心如鹿撞,用最快的速度逃进厨房。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怕程嘉颂什么都知道,但还是只能袖手旁观爱莫能助。我怕程嘉颂开口说抱歉,这样我就连尊严都失去了。
       自从我开始做饭后,大家都眼巴巴指望着我。有时我很满意,颇有成就感,心情低落时,我真的不愿意傻傻地做厨娘。
       纪湘美生日那天,桌上放着奇大无比的蛋糕。程嘉颂送她的礼物是一枚戒指,想来价格不菲。小德张也送了MP3,而我为了不显得特别寒酸小气,省下半个月的伙食费买了条自己都舍不得戴的丝巾。从付钱开始,我的心情就沉入谷底,我为什么必须讨好她呢。他们谁记得我生日呢,谁又问过呢,谁关心。
       走在十二月的冷风里,我伤心极了,到了他们的公寓,我还得堆出一脸笑容,自觉自愿地走进厨房里,用那么冷的水洗菜。当我做一个免费女佣时,他们三个在客厅里喝着热咖啡大声说笑。
       我越想越伤心,第一次饱尝了嫉妒的滋味,我故意把湘美爱吃的红烧鱼片做砸了。
       接下来的庆贺场面更让我心如碎片,程嘉颂点亮了蜡烛,纪湘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愿。
       小德张问她许了什么愿,她不肯说,只是拉着程嘉颂的手微笑,不用猜都知道她的愿望一定是和程嘉颂在一起,此后的每一天,都在一起。
       我扭过头,拼命地喝酒,但怎么都不醉,小德张倒是逢酒必醉,又躺倒在角落里了。湘美家人打电话来,她去卧室里接了。
       我和程嘉颂隔着桌子默默坐着,他在抽烟,气氛酝酿着微妙。
       你陪我喝啊,我趁着酒意鼓足勇气,抬头望程嘉颂。
       不要再喝了,他说。
       我把余下的酒一饮而尽,很突然地对程嘉颂一字一顿地说,以,后,我,不,来,了。
       他扬了下眉,等我继续说。
       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泪水盈眶,抓起自己的外衣向门外跑。我受够了。
       我爱程嘉颂,我已经忘记爱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我们见了那么多面,也说过无数次话,但这些对于他来说,毫无意义。
       我不过是一个普通朋友,恰好烧得一手好菜,有些实际用途罢了。就算对于小德张和纪湘美来说,我又何尝是个重要的人呢。
       我为什么还要恋栈不去。
       那晚我恶狠狠地抛掉了友谊,回去后又辗转反侧忧伤满腹,期待他们出现在我面前,轻轻拉着我的手说,走,一起去吃饭,没有楚敏真不习惯啊。
       此后他们也真的不来亲近我了,路上遇见,敷衍几句,擦肩而过。原来,我真的不重要。
       后来在饭馆见过他们几次,他们又恢复了在饭馆解决食欲的习惯,看上去都很开心,想必真的不在意有没有我。
       我也假装生活中没有他们依然很好。没多久我又物色到了新女友,是隔壁寝室的女孩宋思云。
       宋思云领来了两个老乡,其中一个在追她,另一个闲着是闲着,便可有可无地追我,而我则保持不置可否的态度。
       我们聚在一起最重要的节目是打牌,四个人正好凑一桌,我怀疑自己之所以对鸡肋般的追求不彻底否决,很可能是因为打牌颇为得心应手。我有了第二个私人小圈子,不用再做厨娘了,但我并不比以前卑微的自己更快乐。
       夏天的时候纪湘美和程嘉颂毕业了。小德张考研了,我们俩不知不觉间就恢复了邦交。
       我们经常一起喝酒,一人抱一瓶啤酒,啃着鸡爪,感慨人生。小德张说,楚敏,像你这么有贤妻良母气质的女孩,又这么能喝酒,很奇怪啊!
       我踢了他一脚,什么贤妻良母,乱讲!
       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说,真的,那时候我们都说你应该很早就结婚。
       你们?结婚?我有些糊涂。
       以前你做菜给我们吃的时候,我说我要娶你做老婆,这样就每天都可以吃很好吃的菜了,程嘉颂说好啊,那我就可以经常来蹭饭了。然后湘美就说,那我怎么办呢,嘉颂说你在家继续吃泡面吧。为这句玩笑话,他俩还吵架呢。
       我怔了半天,那后来呢。
       小德张摸了摸脑袋,后来也没什么啊,湘美确实不会做饭。每次都把厨房搞成一场灾难,我和嘉颂收拾得焦头烂额,再也不在家里开饭了。说起来,你好狠心,说不来就真的不来了。
       你们才狠心,也不来劝我。
       我们哪好意思,好像找你就是要让你做饭一样。你是因为不想再做饭,才不理我们的对不对。
       我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之后,陆续从小德张那里得到程嘉颂和纪湘美的消息,程嘉颂在一家外企工作,经常需要在江浙沪的范围里出差,而纪湘美去了高尔夫球场。
       他们什么时候结婚?我问小德张。
       还早吧,事业刚刚开始。
       我难免心底还有一些低低的怅然,徘徊来徘徊去。
       我也很快就毕业了,工作也定下来了,正当我离愁别绪交织着美好憧憬时,再一次传来了程嘉颂和纪湘美的消息,说是分手了,一个披金戴银的款爷追求纪湘美,她最终没有坚守住对爱情的坚贞,投向了款爷的怀抱。
       我从小德张那里要来了程嘉颂的地址,放在钱包里。我开始幻想再次见面的场面,他一定蓬头垢面,每日以酒消愁,我来到他的身边,不求回报一心一意默默照顾他,医治他内心的伤口—那些三流电视剧都是这样的。
       我以为生活也是这样的,所以当我做了份色香味俱全的蛋炒饭,捧着饭盒,穿越大半个城市去见他时,我以为我会收获他的感动。我以为他会吃着我做的蛋炒饭,想起他奶奶,然后将我轻轻拥住,从此给我一个进入他的内心世界的契机。
       我敲开他的门,一个穿华丽睡衣的女人睡眼惺忪地看着我,问我找谁,我一下子傻住了。
       然后程嘉颂走过来了,他竟然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我名字,你是,你是楚什么来着,楚敏!
       他对那个女人说,这是我读书时的小师妹。
       我大窘。费了好大的力气,我才吞吞吐吐地说,小德张说,你和纪湘美分手了。
       好一阵了,他面色不改。反正人总是要变的,一切都会变。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烈火升腾,我想象自己霍地站起身,冲他大声呵斥—不是不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变!你说一切都会变,因为连你自己都变了,所以才会那样轻易地原谅了别人的变!但我没有变,我没有!
       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在他面前,我从来都像个傻瓜,嗫嚅半天,字不成句。他好奇地问我,你手里抱的是什么?
       没什么,我仓促地逃走了。
       回去后,坐在操场的台阶上,打电话给小德张,他很快就过来了,我让他把蛋炒饭吃掉。
       我问他,失恋,很难受吧?
       可能吧,反正我没有失恋过,小德张抹抹嘴。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失恋是什么感觉,我幽幽地说。
       失恋是建筑在恋爱基础上的,双方都花了时间和心力,有许多重叠的回忆,共同的怀念。有快乐的相许,携手的美好,记忆深处温柔的牵念,有永远相伴终身厮守的承诺,也有相互伤害相互折磨的疼痛。
       失恋是需要资格的,所以我连失恋的滋味都不曾深味过,我只是站在原地一路空等的傻瓜。
       我脆弱极了,靠在小德张的肩上哭了起来,声嘶力竭地,肝肠寸断地,似乎想要把这几年的委屈与悲伤悉数掏空。小德张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找面巾纸,可他只掏出了一把钱。
       要不你用这个擦吧,小德张把一堆钱递给我,带着哀求。
       我又好气又好笑,然后整个场面就变得极其滑稽—嗳,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经过这些挫败,我已经明白,爱情是一种稀缺资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见它。爱情很美好,但如果你生命里没有爱情的定数,你怎么努力它都不会萌芽。你注定只是别人爱情的观光客。
       我的爱只活在想象里,在想象里我那样坚持,我不会变。
       两年后,我和小德张结婚了。婚礼那天,程嘉颂也来了,身边换了新女友,纪湘美送了个超大的红包。他们各坐大堂两端,遥遥致意,并无交谈,当年那对璧人,果然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分离的他们,结合的我们。人生真是够讽刺。
       我和小德张之间没有爱,他是喜欢吃我做的菜,尤其对豆腐羹有着惊人的偏好,就像别人预言的那样,我凭着厨艺留住了男人成就了婚姻。
       而我,我也不爱小德张,之所以和他结婚,是因为小德张至少还是知根知底的熟人。何况,他还是个修理电器的天才,属于有实际用途的理科生。我们的婚姻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双方好意地交换最擅长的优点。
       我的内心有一大片空白,那是没有被爱情填写过的欠缺。如果爱情是一道填空题,婚姻就是ABCD的选择题,小德张是我的退而求其次。人总是要结婚的,哪怕没有爱情。毕竟,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太凄凉了。
       (官焕祥摘自《花溪》
       2008年第5期,侯海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