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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花儿与少年(小说)
作者:邱 琼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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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兰州城里兵变了,四城门上了锁了;我维的尕妹心变了,大眼睛认不得我了。
       北纬40°10′,东经92°48′,是我的敦煌。父亲在母亲去世第二年就辞了职,把我带到那里。他是一名志愿者,整天攀扶在脚手架上,一笔一划地修复被风沙和岁月侵蚀了面容的壁画。
       父亲的朋友都是和他一样的人,放弃在都市高尚或普通的职业,来到西北从事一份几乎没有酬劳的工作。我相信他们都有些理想主义吧,否则谁会放弃好好的生活跑来做一个画匠,经历过的人都知道,所谓政府补贴,其实是菲薄得可怜的数字。
       那时我还没有开始念小学,父亲每天一大早就去工作,我被锁在宿舍里,伏在小凳子上看《儿童识字》,一颗字一颗字按着结结巴巴地念。父亲出门前给一粒水果糖含着,等到吮成了糖渣,他就回来给我做饭。
       我们住的地方离窟区很近,门口就是胡杨林,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地响,隔壁妇人的咳嗽在风里传得很远。有天父亲过生日,他的伙伴都来了,点了罩子灯,喝酒吃肉,拿根筷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唱花儿。我怕冷,缩在角落里烤火,自从来到北方,我就生了冻疮,用了很多药都不见好。
       花儿是大西北的山歌,像古时的诗经,有比兴,和仄押韵,唱的多半是缠绵的爱情和自由,炽热的词,直勾勾的表白,用粗犷的曲调唱出,有种原始的风味,它的词叫作“花儿”,演唱称为“漫少年”。
       父亲最要好的朋友高伯伯趁着酒劲,正吼着“我维的尕妹心变了,大眼睛认不得我了”时,有人在外面敲击窗户。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丁岩,我那会唱花儿的少年。他推门进来,解释说母亲近来睡眠很差,好不容易才睡着,希望哄闹的声音能够轻些。
       高伯伯连声道歉,丁岩也很客气,一直微笑说打扰了,然后他看到了我的冻疮,咦了一声。次日晚饭时,他端着一酒盅黑色的粉末,递给父亲看。他说这是民间土方,涂在冻疮处,很快就会好。
       几天后,我的手就结了痂,留下了一道月芽形状的疤痕。和丁岩也就这么熟识了,有时他服侍母亲躺下,就带几本书过来给我讲故事,我也会跑到他家做客。他的母亲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苍老多了,恹恹地靠在病床上,不时咳嗽,房间里充斥中药的气味。
       2.马马马,盲婚哑嫁,隔山互念、遇水相忘的,亲亲的咱俩。
       日子混混就过去了,我上了学,学会做算术题,喜欢地理课,买回地球仪摆在书桌上,又拿小刀在墙壁上刻课本上学到的诗:“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飘舞,长江两岸柳枝开始发芽,海南岛上鲜花已经盛开。”这些句子让我对外面的世界很向往。
       我念高二时,丁岩二十五岁了,他的母亲病情不见好转,但也没有变得更坏。他和父亲做起了同样的工作,忙了起来。我的学业也不轻松,常常大半个月才见一次面。他不再讲故事,时常说起他最热爱的诗人张子选,和我下五子棋,教我书法,在毛边纸上反复地写那首:向鱼问水,向马问路,向神佛打听我一生的出处,而我呀,我是疼在谁心头的一抔尘土。
       丁岩是个古旧而放旷的人,喝陈年的烧刀子,写漂亮的字,听老歌,在晴朗的日子带我去看壁画,一路唱着花儿:“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不要割,就叫它绿绿地长着;尕妹是山泉阿哥是水,不要断,就叫它淡淡地淌着。”他说当年执笔作画的人们心中闪现的一定不是佛道,而是爱人的容颜。否则如何解释其中总会有一两个形象有微妙感呢?他们或奏乐或微笑或舞动,衣袂飘飞,眼神安然,那应该是爱人的眼神。
       我们背风而坐,身后是宝相庄严的佛像,手边是几包糖果,一顶牛仔帽,男孩子的烟。夕阳把天际染成橙黄,人在那样的颜色里坐着,连呼吸都很轻。
       我考上大学离开敦煌,丁岩没有去送我。父亲说,丁岩今天要加班,就不来了,他让你给他写信。
       好吧,那就给他写信,我买来信纸,在黯黄的纸上写他的名字,想把我没能说出口的话都告诉他。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感情藏在我身体里,那么多年了,像一颗小沙砾,日日磨心,我不知道心房是否就是蚌壳,将它磨成了珍珠。更不知道将它呈递出去,是被弃之如敝屣,还是奉若神明。
       最终拣了不相干的话来说,说深圳果然就是我渴望的南方,它阳光普照,晴空万里,大片云飞过,水美草丰,11月的夜晚也可以穿着衬衫到校门口买两支鲜花,而千里之外的西北,早已是严寒酷烈了。
       去书店找张子选的诗集,却始终没有,静夜里久久不能睡去,在室友的梦呓里写信。我不知该对丁岩说什么,只好默写张子选的诗给他:天亮前我梦见一白一黑两匹马,像寄自人间的两封信。那白马白如雪,黑马黑似夜,它们一匹是银子一匹是铁……
       可丁岩呢,干脆就不想对我说什么吧,我一个礼拜给他写两封信,他从没回过。世人都在呢,你去了哪里,诸佛都在呢,你去了哪里,丁岩。
        3.你是肝子妹是胆,肝胆离开是万难呀。
       认识小路是在秋天,我逛街逛到一家乐行,进去转了转,随手拨了古筝几根弦,旁边的男孩说:“你的指节修长,适合弹钢琴。”我抬起来给他看,示意左手背上有疤痕,那是以前生冻疮落下的。
       他没再说话,拇指由下往上一路轻拨,食指又沿原路挑回,分明是《沧海一声笑》首句的旋律。
       他问我:“你喜欢听什么歌?”
       我说:“花儿。”
       他就点头,说很多人都喜欢花儿乐队。我不打算解释,这个世上,原本只有那个人是我愿意同他说起昨夜的那一场电影,说起风的笑容,说起田野的颜色的,因为他全都懂。他之外的人,每一个都是别人。
       小路抽辛辣的烟,弹吉他,踢足球,举止有江湖气,他比起丁岩,原是更适宜于苍茫戈壁的。我和他开始交往,散步,聊天,去图书馆找座位,他戴上耳塞听歌,我看小说,脑袋低下去,吃小甜饼。翻到一页,正是介绍西北花儿,有一首是丁岩唱过的:“正是杏花二月天,牵牛花拉上了房檐;你是肝子妹是胆,肝胆离开是万难。”我望着窗外发起了呆,小路碰了碰我,慢慢地推过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牛皮纸,黑色字迹,非常古意。
       “佛来自印度是受人拜的,你活在世上是让我疼的,疼不好,瞎疼。”我呆住。他粗枝大叶,字写得一点都不好看,但他肯为我从无数杂志上收集张子选的诗,再把它们抄录到本子上。可你呢,丁岩,你连回信都不乐意。我想了想,说:“我想吃虾了,一起去吧。”
       回校的路上,小路拉起我的手,如所有的情侣。林阴道的灯光昏黄,那样凉的月光,像是走在水中。
        4.走哩走哩者越走越远了,眼泪的花儿也飘远了,穷光阴把阿哥害苦了,尕阿哥他走到口外了,丢下呀尕妹受罪了。
       父亲继续参与第二期修复工程,寒假我回去过春节。在接站的月台上,我看到了丁岩。半年了,音讯全无的他终于站到我面前。他替我拎起行李,说:“在深圳你每天都要冲凉的,你爸爸知道你一回来就要洗澡的,特地准备了一大桶水。”
       在敦煌,最奢侈的,是水。大伙儿每个星期匀给我的一桶水洗澡,已算是巨大的享受了。到了深圳,水再也不是问题,我兴奋得在第一封信里就告诉丁岩,我一天要洗两次澡,还说,丁岩你一定不知道,在南方,他们把洗澡叫冲凉,想想看,气温多么宜人。
       可见他是收到我的信了,我咬住嘴唇,打定主意不再说话,丁岩也闭上嘴,背起我的行李走在前面。
       父亲见到我很惊喜,说我皮肤变好了,人也变漂亮了,他一边接过行李,一边说明矾刚丢到水里去,要等片刻才能让它将杂物都沉淀到下面去,又说这桶水是丁岩弄来的,得好好谢谢他,丁岩笑着闲聊了几句,没坐两分钟就回去了。
       我洗完澡,收拾着床铺,父亲说:“丁岩腊月二十八结婚,多年的邻居了,他对你又挺照顾,你别忘了送份礼物。”
       我说:“哦。”手没有停下来,收完了床铺又去扫地,扫完地去贴春联,贴完春联后,不顾父亲反对,硬是将所有的厨具都洗了又洗,父亲说:“康乐,碗不脏,不用洗三遍。”
       我又说:“哦。”
       “青石头崖上的鸳鸯楼,手攀住栏杆者点头;尕妹是阿哥的护心油,千思万想的难丢。”
       他丢了我。
        5.而我呀,我是疼在谁心头的一抔尘土。
       我在回敦煌第九天就返程了,小路带了几串葡萄来接我,他知道我就喜欢吃水灵水灵的食物。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他替我剥葡萄皮,用牙签穿好,又帮我擦去手上的汁液,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去回想敦煌。
       生活像棵葡萄树,顶端的葡萄又大又亮,我猜它很甜,可我跳起来也不够,又没有梯子,那就吃些伸手可及的吧,味道也不坏。况且谁说那够不着的就一定是好的呢,狐狸说,那是酸的。狐狸多狡猾啊,无论是俗语,聊斋,还是外国童话,都说它聪明。聪明的狐狸说的话是对的,那些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一定是。
       小路这样好,我当然应该爱上他。学会灰心,其实丝毫不难,不是吗?我哄自己去爱他,哄着哄着就弄假成真,如我所愿。我在他踢球时组织拉拉队,跑几条街为他挑选情人节礼物,在所有人面前都以他为荣,如同人捏了泥做成菩萨,每日叩拜,祈求,渐渐地就把它当成信仰,深信不疑。
       大学一毕业,我就和小路订了婚,他去了外企,我选了比较稳妥的国家机关,在他父母的资助下,合力供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每月关心水电物业,粮食蔬菜,时间排得满满当当。
       那个寒假之后,我以帮导师做项目为由,每年都留在深圳过年。直到结婚一事摆上日程,才和小路回了一趟敦煌,父亲和他很谈得来,见他对壁画很感兴趣,当天下午就带他去石窟。
       父亲耐心地讲解着,小路流连往返,啧啧称奇,我背对着他们,看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有风沙隐约。随后,我听到一前一后两声惊呼:“快看!”
       一幅后唐风格的飞天喜乐图上有数十个飞天,姿态神情各有不同。或盘旋飞舞,或颔首侧立,花瓣彩带云纹点缀其间,浩荡飘逸。画面右侧有两名飞天,一名穿黑衣,另一名着红装,左手背上有一道清晰可辨的月牙形状疤痕。他们彼此凝视,眉眼都很年轻,神色欢喜荡漾,一望即知是两情相悦的模样。
       “是您画的吗?爸爸。”小路问。
       父亲摇头:“这里不是我负责的区域,不过,画者有私德。”
       画者有私德。作为敦煌壁画的修复者,你可以于壁画非醒目处,用你需要纪念的某张脸,替换飞天的容颜。这是一个秘密的权力,用不用在自己。
       “那它是谁的作品呢?爸爸您看出来了吗?她简直和康乐一模一样,太神奇了。”小路看了看我,又看看壁画,笑开了花。
       父亲头也不回,像是对着空气,说了一句小路听来莫名其妙的话:“你考上大学那年,有人对我说,他是胡杨,你是蒲公英。”
       我说:“哦。”
       我只会说“哦”,每次涉及到丁岩的话题,我都无话可说。我想我了解他的意思,他是一棵扎根于敦煌的胡杨,枝繁叶茂,无法随便移植。我不同,我是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荡,或落在瓦砾间,或落在原野上,但绝对不该是荒漠。蒲公英做不了胡杨近旁的植物,那么就化身为飞天,在天地彼端,以另一种方式,相携相依,不可分离吧。
       在中国敦煌,有一幅壁画,画的是二十三个飞天,其中两名,一名穿黑衣,一名着红装,彼此凝视,眉眼都很年轻,神色欢喜荡漾,一望即知是两情相悦的模样。而红装飞天手背上的疤痕被人用肤色修补过了,故此已经辨认不出。至于黑衣飞天,如果一定要追问的话,附近的人们都说,他很像某位壁画修复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