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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喑哑的战争
作者:董 欣

《青年文摘(绿版)》 2008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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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缓缓阖起,主治医师凝视着打印机印出的彩色影像,病人的诊断一字一字出现于电脑屏幕:“食道癌,建议:手术切除。”
       门再度开启,我随主治医师一同向病人解释病情:这是早期的食道癌,但若不及早接受治疗,癌细胞很可能会扩散开去……
       病人犹豫良久,终于同意了医师的安排。临走前,老伯偷偷问我:“你是不是每天都从隧道那头走来的医生?”
       原来这就是他用来唱歌的嗓音,一样地浑厚却带有浓重外省口音的国语,原来,隧道中的老伯在这儿。
       原来,他知道我。
       
       几天后,老伯独自住进了病房,换上有如囚犯般的蓝条纹病服,活动空间被局限在医院的病房区。尚无法确知,这段被拘禁的日子会有多久。
       住院医师带我前去探视,让我写下例行的住院记录:75岁,男性,抽烟,无高血压亦无糖尿病史,最近因吞咽困难而求诊,经胃镜检查后,在食道中下段发现约半厘米的肿块,病理切片证实为鳞状上皮细胞癌。
       没想到,他却在临阵的前一刻成了逃兵。负责到病房接病人至手术室的阿嫂,只带回散在掀开的被子旁的凌乱病服,而病人,已在数十分钟前自行办理出院手续离去。手术同意书仍夹在病历匣中,仍保留他遒劲的签名力道,笔迹压痕突出纸背,透印到下方的空白表格,到下一张、再下一张的签名栏位,可见当时的他应是坚决而肯定的。
       “真是怪人!把医院当旅馆度假,来去都随心所欲……”撕碎的同意书,自主任气愤的指尖回旋飘落,半空中,每一片颤巍巍的纸片都显得孤零怯弱,最后落进垃圾桶底处。还有一张小纸片,停在桶外,轻轻地。
       后来,空荡的病床又住进了其他病人,其他食道癌的手术还是继续在手术房里进行着。
       离开胸腔外科后,我又行经了其他楼层,换了许多科。搬离了学校宿舍,摩托车在发动与熄火间取代了穿越隧道的路程。路越走越远,隧道里的歌声,渐渐地在记忆中淡去,季节的影子被隔绝于冷气房之外。直到我完成了半年见习医师的课程,才发现最初进医院时的午后蝉噪,早已喑哑。
       我的胸牌变成了“实习医师”,在主任开刀的日子,也要换上手术衣,上手术台帮忙传递器械。那天晨会,屏幕上闪掠过一张张核磁造影的黑白切片,主任用快速而平淡的语调,纵向插入横切的平面影像,叙述一段编年体例的食道癌病程进展。灯光昏暗,他试图在每个睡眠不足的昏沉脑袋里,堆砌出完整的病人形象。当我洗完手穿上无菌衣,实际的病人被摆成仰卧姿势准备开刀,脑海中沉浮的残存印象,只剩病房床号与他左手臂上影像片子照不出的深黑大疤痕。
       “希望刀开到一半时,他可别再跑走了。”总医师半开玩笑地将绿色单巾覆上手术部位外的范围,“上次他在手术当天跑掉,主任很生气!谁知一年后,又自己跑回来,原本不想帮他开的……”好熟悉的故事情节,转头瞥见麻醉记录单上的姓名方格,就是他!我们又在同一构成中重逢了,在同样蝉声鸣噪的季节里。
       手术终于在屏幕上不断起伏变化的心跳波形里完成,几度血压突降、心跳直落、警示灯频频闪烁的紧急状况,都已然安稳地缝入三道长长的伤口。
       术后,生命迹象仍在危险边界徘徊,老伯插着气管转入呼吸加护病房观察。
       比见习时更早的清晨,我也开始推着先前学长学姐推过的药车,哐啷哐啷晃着玻璃瓶中的液体,一床一床替病人换药。先以大棉签滚过那不断渗液流脓的伤口,再涂抹碘酒,盖上纱布。我生硬的动作牵扯他额头不断深陷的皱纹,但他始终瞪着大眼,从未吭声。
       拔掉气管内管回到普通病房的同一天,病理化验的报告也出来了,每个切下的淋巴结都被证实已经失守:癌细胞早已转移。
       他的名字,在我手握的病患清单里被反复捏折,眼神对视却不知从何开口。如何用语言将无情的事实修饰得不那么悲情?大家都明白,假如当初他就接受手术,或许不会溃败得如此惨烈。
       我还是假装什么事都不曾发生,照样在大清早哐啷哐啷推着车去换药。偶尔我会假装不经意地随口说些话,以填充空气里长长的沉默:“伯伯,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伯伯最勇敢了!都不怕痛!”伯伯点了点头,然后彼此又陷入了另一段的沉默。
       “伯伯,您去年为什么不开刀,非得等到现在呢?”转身临走前,我还是忍不住好奇。
       “回……大……陆……”沙哑的声音重重刮起毛竖心悸的惊讶,那浑厚而挟着凛然气势的隧道歌声,何时变得如此单薄虚弱,流畅的句子硬生生被拆散成一个个单字,再也连不成一首完整的歌曲。
       “为什么呢?”
       他挽起袖子,指着左手的伤疤,说是年轻时打仗受的伤。
       那时的家,还在滇缅边境,那年的他,还不到二十岁,便被迫持枪掷刀与相依为命的哥哥一同从军,但两人被分到不同的部队。不知是为谁扣下的扳机,也不明白是为谁离开了居住的村庄,在静谧的暗夜里高声呐喊,猛朝看不清面孔的人影挥舞器械,直到对方倒下为止。
       他与哥哥约好,战争结束后要一起回乡。可是后来,国民党决定撤退,于是一个留在泰北,回不去大陆;一个横渡海峡,从此定居台湾。战争结束了,他的军旅生涯却找不到回家的路,短短的海峡,隔作三四十年的思念。他一直在等待,等待重逢的一天。当他等到了核准,却还是错过了与哥哥相聚的时日。
       穿过了海峡,却依旧隔着阴与阳的界线。哥哥已过世多年,留下失去支柱、一贫如洗的破碎家庭,和一对从未接受过教育、干瘦如柴的儿女。
       逃走,是怕再也走不了,怕一刀划下去后,就再也离不开病床,就像他曾经在等待中永远地失了约。他要趁尚未被任何药物控制与任何管线束缚之前,将大半辈子省吃俭用节省的钱,在滇缅交界处筹设一间小学校,安置好哥哥的儿女,再看一眼家乡的容颜,重刻山河印象。或许,这将是他最后的一瞥。
       他说,他唱的有军歌、有情歌,还有自己乱编的曲调,他记得我是之前每日匆匆走过隧道的那个女孩,那外八字的走路模样很像与他一同打闹到大的青梅竹马,只是还来不及将这些歌曲唱给她听,她就在一次空袭中遇难身亡。还有我在不笑时候的侧脸,看起来也很像她,因为都很凶!
       我笑了,带着歉意,原来,我还一直以为他只是个会盯着年轻女孩看的色老头,错怪他是个贪生怕死、性情怪异的老“荣民”,其实,他是最深情的男子汉,最勇敢的伤兵,最富有的穷人。
       转过身,我的笑中泛着泪光,为着那坚守的情感与承诺,为着一杆仍独自在生死边界奋勇作战的单枪,即使再也喊不出气势磅礴的杀敌的嘶吼,还是坚持打完生命最后一场战役,唱完最后一段歌曲。
       夏季越走越远,蝉鸣越来越喑哑,断断续续,直到成为泥上的干躯。
       我在隧道里逆向回走,还是找不到遗落的从前和失去的歌声。
       (吴清贵摘自《台港文学选刊》2008年第4期,刘展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