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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像关注生命一样关注城市
作者:张泽群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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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城市的形象是它个性的外化,是一个城市精神气质可视的表现,是一个地域共性的审美,是一种文化,决不只是一种景观。我们中国历史悠久、民族众多、地域多样,每个城市都有着独特和鲜明的城市形象。可惜,现在我们的660个风情各异的城市形象基本上都消失了,即使有也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很难再呈现出一个整体的城市形象。
       张泽群:现在关注城市的人越来越多,先生前些时候还出席了美术学院举办的城市形象论坛,画家们也在审视城市了,这意味着什么?
       冯骥才:我对中央美术学院举办城市形象方面的研究班很感兴趣,也极为钦佩。它体现了一种大美术的观念,大的艺术视野。这就是把专业的美术和生活文化联系起来,或者说把专业的美术与社会审美联系起来,特别是和当今的城市问题紧紧联系在一起,体现出美术界对当今城市文化现实的关切,体现出美术界一种自觉的社会与文化责任。同时,城市形象又是一个全新的前沿的学术课题和审美课题。它包含着城市学、文化学、人类学、遗产学、建筑学、美学和美术学。因此,这个研究班的举办是一种创造。
       过去美术学院从来不研究城市形象,同时建筑学院也很少研究城市形象,结果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大规模的城市改造中,城市形象受到了忽略和极大的损害。
       张泽群:很多作家关注城市是从城市的生活实质和人们的精神气质层面去关照,而画家无疑会从形象、器物层面去切入,这样共同的关注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去感知和把握城市的“形与神”。
       冯骥才:一个城市的形象是它个性的外化,是一个城市精神气质可视的表现,是一个地域共性的审美,是一种文化,决不只是一种景观。我们中国历史悠久、民族众多、地域多样,每个城市都有着独特和鲜明的城市形象。可惜,现在我们的660个风情各异的城市形象基本上都消失了,即使有也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很难再呈现出一个整体的城市形象。
       张泽群:城市和生命一样,既形神兼备又个性迥异。我们应该像关注生命一样去关注城市,但人们这样的关注好像来得晚了些。
       冯骥才:所以我说中国原有的城市形象已经灭绝,其原因主要是三个:第一是“拆”,即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城市现代化改造。现在看来,“旧城改造”这个词不仅无知,而且对城市文化来说是一种犯罪。它毫无顾忌地面对城市的历史街区进行所向披靡的扫荡式拆除,直接造成了城市历史形象的丧失。一个城市的形象首先是一种历史积累,是一代一代的人不断创造并叠加和积淀而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毁掉中国城市固有形象的首先是“拆”。
       第二个是“建”。当城市的历史街区被荡平之后,在一片片光秃秃的土地上建造什么是至关重要的。它决定城市将以一个什么样的新形象出现,其中的关键是新的城市肌体与历史的肌体在文化基因即文脉上有什么联系。但我们当时陷入一种超大规模的城市开发和日新月异的快速建造中,根本来不及去想,也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建筑师又不去承担城市的文化责任,开发商、官员和建筑师三者的急功近利合一。只要是好卖的,立即堆在城市中,这就必然要从别的城市去找那些现成的、热销的建筑样式,伸手把它们拿过来。这样,新建的建筑多是商业性的、时髦的、没有精神内涵的,更没有创造性。等到你有的我也有了,城市形象必定相互雷同。而且,由于开发商是甲方,建筑的样式甲方说了算,新建筑自然反映着开发商们的审美水平与趣味,自然避免不了平庸、浮浅、夸富和暴发户式的审美形态。
       第三个就是“规划”。当代中国所有的城市实际上都在进行一场“新造城”运动,这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在世界上除非大规模的战争和地震,很少会有哪个城市进行如此彻底的、地毯式的推倒重来的改造,很少会有一个城市需要重新规划。规划直接影响城市形象,责任重大,可惜我们很少能做出华盛顿、巴黎以及老北京城那样高明的规划。最致命的是那种功能性分区的规划理念成了一时的潮流,就是按照使用功能把城市分为商业区、居住区、娱乐区等等,把本来血肉丰盈的一个城市整体解构并简单化了。一方面泯灭了城市丰富、厚重的历史与人文记忆,一方面把城市生活变得单调而机械。这种理念的盛行,使得中国城市经历了一场残酷的规划性破坏。规划是由长官决定的,规划性破坏的主要责任在城市的领导者身上,因为他们只片面地看重城市的功能,对于城市生命缺少在精神、人文、个性上的深层理解。由于上述三个原因,如今城市形象基本上变得大同小异。而这些相互雷同的城市中,又多是古今中外各种文化符号交相混杂,因为这一切都是在急功近利的市场背暴下推出来的。
       张泽群:生命不可能一朝规划,城市也不是一天建成的,这些行为着实是无视城市的生命力。支配这样行为的是错误的思维,而错误的思维源于文化层面出了问题。城市问题,究其根源是文化问题。
       冯骥才:城市的历史脉络没了,地域审美特征没了,深厚的记忆消散了,标志性的街区拆平了,一律换成商业街+饮食城+仿古明清一条街+美国小镇、西班牙庄园、英国郡,再加上白天的广告和夜间的霓虹灯,还谈得上城市形象吗?城市成了商品建筑的大超市。应当认真反思和老实承认——本来,历史给我们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叫我们好好整理一下城市文化和城市形象,由于我们毫无准备,特别是根本没有文化准备,由于我们太轻率、无知、急切、随心所欲,反而把城市形象搞成现在这样不伦不类!再往深处说,是把所有的城市搞得不伦不类!
       张泽群:这样的作为正在破坏着城市,这样的思维在毒害着人们,它们成为“毒流”从大城市向小城市污染开去,犹如被污染了的松花江水,消除余毒不知要到何时?
       冯骥才:老实说,我对目前中国城市形象的感觉是悲观的。因为中国的城市改造已经大体上完成,或者说接近尾声。现在城市的土地变得极其紧张,也就是说城市基本上已经没有土地可以开发了。今后也不可能再有今天这种改天换地般的城市改造的机遇。这就是说,至少后几代人要在现在这种城市形态里生活着。建筑是钢筋水泥的,至少半个世纪不会拆掉,我们的后人无从获知自己城市的历史个性,城市的文脉从此中断。但是问题不只是留给后人,现在我们已经深刻地感受到:在无形的层面上,比如不同城市人的集体性格,仍很鲜明,彼此迥异;但在有形的层面上,比如城市的形象上,我们已经渐渐找不到自己。我们有自己的个性,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容貌,感觉十分难受、无奈和困惑。
       张泽群:好在困惑之中有那么多人已经开始思考:我们今天应该为城市做些什么?怎样改变城市的雷同包括形象的平庸与雷同?
       冯骥才:我想,首先要做的还是对原有的城市形象进行认定。任何事物最重要的价值是个性价值。城市形象就是一种个性形象,一种特定的文化形象。确认城市形象主要是认定这种个性的文化的形象,尽管能再现原有城市形象的许多建筑、街区和景观已经被我们毁掉,我们还是要回过头来,去寻找曾经体现原有城市形象的各种元素,比如城市面貌、街区构成特征、居民样式、标志性建筑和标志物以及自然物等等。但是,如果不了解这个城市的历史、人与自然的关系、民俗习惯、地域人的集体性格,仍然还会把上述这些城市形态当做一种景观,无法抓住城市形象内在的灵魂与本质。一旦我们抓住这些关于城市文化个性的基本元素,就知道哪些一息尚存的历史遗存必须严加保护,哪些特征应该在新建造的城市肌体中体现出来,千方百计地守住与发扬自己独有的城市个性与形象。尽管彻底改变当今城市既成的雷同与庸俗已经没有可能,但仍然可以不断改变这个巨大的错误。
       张泽群:您从对地域的精神个性的关注进入城市保护和城市文化研究,画家们从城市形象切入研究城市,还应该有更多的人一同来关切、爱护、构建我们的城市和生活。
       冯骥才:我还想强调,城市形象是一个崭新的课题。它交叉在文化学、人类学、城市学、建筑学、美学和美术学等多学科之间。这一课题的研究与深入对当代中国城市的健康发展将发生作用,反过来城市所引起的困惑又会促进人们对这一课题备加关注。我期待着它朝着一个新学科的创立努力,同时对城市建设的走向产生良性的理论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