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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生命的碎片
作者:叶广苓

《青年文摘(绿版)》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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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时年轻,不知何为生死。我的班长与我是“一帮一,一对红”,我们常常坐在水泥池子的木板上谈心。我们谈的常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诸如跑操掉队、背后议论人、梳小辫臭美等等。我们屁股下面的池子里,黄色的福尔马林液体中泡着三具尸体,他们默默地听了不少我们之间的事情。有一天,班长说,他将来死后要把遗体献给学校,为医学教育做贡献,我才突然觉得池子里面躺着的是三个“人”。
       “文革”时,他从八楼顶上跳下来,当时我恰巧从下面走过,他摔在我的面前,我下意识地奔过去,以为这是一个玩笑。他很平静地侧卧在地上。他看着我,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一动,但只是两三秒的工夫,面部的血色便褪尽,眼神也变得散淡,我随着那目光追寻,它们已投向了遥远的天边。西边的天空是一片凄艳的晚霞。
       2
       她是个临产的产妇,长得很美,在被我推进产房的时候她丈夫拉着她的手,她丈夫很英俊。这是对美丽的夫妻,他们一起由南方调到这偏僻的山地搞原子弹。平车在产房门口受到阻滞,因为夫妻俩那双手迟迟不愿松开。孩子艰难地出了母腹,是个可爱的男婴,却因脐带绕颈而窒息死亡,母亲突发心衰,抢救无效,连产床也没有下……这一切前后不到两个小时……
       3
       儿子守在母亲的病床边,须臾不敢离开,医生说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儿子才从大学毕业,是独子,脸上还带着未经世事的稚气,母亲患了子宫癌,已无药可治。疲劳不堪的儿子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母亲插着氧气在艰难地喘息,母子俩都怀着依依难舍的心紧张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中午,儿子去食堂买饭,我来替他守护,母亲一阵躁动,继而用目光寻找什么,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我赶紧凑到她跟前,那目光已在失望里定格。
       儿子回来,母亲的一切都已结束,他大叫一声扑过去,将那些撤下来的管子不顾一切地向母亲身上使劲插……
       4
       我在给这个六岁的男孩做骨髓穿刺的时候,孩子咬牙挺着,孩子的母亲在门外却哭成了泪人。粗硬的带套管的针头扎进嫩弱的髂骨前上脊,那感觉让我战栗,我知道,即便打了麻药在抽髓的刹那疼也是难以忍受的,而孩子只是一声轻轻呻吟。取样刚结束,孩子回过身问我:“这回我不会死了吧?”我坚定地回答:“不会。”
       半个月后,孩子蒙着白单躺在平车上被推出病房,后面跟着他痛不欲生的母亲。我将孩子穿刺伤口的纱布小心取下,他在那边应该是个健康、完整的孩子。
       辚辚的车声消逝在走廊尽头,留下空空荡荡的一条楼道。
       5
       她是养老院送来的,她说她不怕死,怕的是走之前的孤独。我说我会在她身边的。她说,我怎么知道你在呢,那时候我怕都糊涂了。我说我肯定在。她说,都说人死的时候灵魂会与肉体分离,悬浮在空气中,我想那时我会看见你的。于是她就去看天花板,又说,要是那样我就绕在那根电线上,你看见那根电线在动,就说明我向你打招呼呢。
       她临终时我如约来到她的床前,她没有反应,其实她在两天前就已经昏迷。她死了,我也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再不想动,无意间抬头,却见电线在猛烈地摇晃。
       这样的碎片于每一位医生都会有很多,它们并不闪光,它们也都很平常,但正是在这样的司空见惯中,蕴涵着一个个你我都要经历的故事,我们无法回避,也无法加以任何评论,我们只能顺其自然。
       我想起1985年在日本电视里看到的一个情景,由东京飞往名古屋的波音飞机坠毁在群马大山,全机542人,全部遇难。飞机出事前的紧急刹那间,一位乘客匆忙间写下了一张条子:感谢生命。
       (刘畅摘自《杂文月刊》2008年5月上半月刊,季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