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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酒吧,听英国普通人聊人生
作者:罗露西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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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同居、不结婚
       我有两位酒友,斯坦丁和伊恩。他俩都是英国单身男人,60多岁。周末,我们常在酒吧里聊天。不同的经历,让我感受着他俩截然不同的人生。
       斯坦丁老家在爱尔兰,他有着爱尔兰人特有的光滑、细腻、白里透红的皮肤,从他的脸上能够捕捉到他年轻时的英俊潇洒。他身高1.85米,当过两年兵,退休前,一直在汽车公司做推销员。他结过三次婚,离过三次婚,第一次结婚时22岁,前两位太太都是爱尔兰人,第三位太太是英国人。离开第三位太太后,一直与一位在BBC工作的德国女士捷迪同居,前后共有22年。
       每次见到斯坦丁,他都要提到捷迪。她在斯坦丁的生命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三年前,她去世了,这令斯坦丁非常悲伤。从斯坦丁讲不完的故事里,仿佛可以感觉到捷迪还活着。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就要随她而去了。后来,斯垣丁遇见一位德国女大学生,把她当成了捷迪。他们每周在酒吧见一次面,德国女学生使斯坦丁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两年后,女学生毕业回国,这段友情一直没有断。她每周四晚一定要从德国打电话给斯坦丁和他聊天。
       斯坦丁告诉我,在他生活中,最幸福的时间是与捷迪一起度过的。而与三位太太的婚姻,却充满了嫉妒、不信任、争吵,甚至暴力。他卷起袖子,让我看他臂上那条长长的伤疤。
       “这是第三位太太留给我的。”他指着那条早已愈合的刀疤,伤心地说。我的心里一阵发寒。不幸的婚姻给人的心灵的创伤,也许比这还可怕。
       一次,斯坦丁把一个塑料袋递给我,对我说,这里面的磁带都是捷迪喜欢的,送给你,也许你会喜欢。我打开袋子拿出磁带,巴赫的四组激情宗教音乐,贝多芬的第三以及第五交响乐,莫扎特的钢琴、小提琴、长笛曲,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歌剧的选段等,都在里面。以后的一段时间,我反复听着这些磁带,无法从这些音乐中解脱出来。这些音乐陪我度过了许多孤单但并不孤独的夜晚。不知道我的灵魂是和音乐家还是和捷迪的灵魂碰撞到了一起。
       斯坦丁阅历丰富,懂得女人。和他聊天时,他总爱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盯着你,静静地听你讲,谈到高兴时,他会用一只大手搂一下你的肩膀,时间不长,却能感到那股阳性电流的冲击。他像一位良师,时时告诫我,什么样的女人受男人宠爱。这样的男人像一本书,吸引着女人去阅读。
       伊恩不太爱讲话,他总在听别人讲故事,很少谈自己。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与母亲住在一起,像个从来也没有长大的孩子。两年前,他母亲去世,他才开始一个人生活。他身材高大,有凸起的啤酒肚,红红的酒糟鼻。他是一位电器工程师,曾在英国电讯公司工作,到过许多国家。在新加坡工作时,曾有过一位新加坡女友,仅有的一段感情经历,却没有成就一场婚姻。和他聊天感觉就像喝白开水,平淡无奇,没有一点生活的感动。他是一个好人,每天到不同的酒吧转一圈,与朋友打一圈招呼,然后,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对附近的每一个酒吧了如指掌,哪个酒吧的酒便宜,哪个酒吧的菜做得好,他都清楚。生活对他没有痛苦,也没有甜蜜,他就像一张白纸,还没有被女人涂上过颜色。
       多彩和苍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两位朋友的经历,让我对婚姻划出一个大问号,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又一晚和几位朋友一起聊天,两位女性,四位男性,年龄在40到60岁不等。三位男性朋友都各有一位同居女友,时间最长的达25年,最短的也有16年,其中一位还有五个孩子,大的已上大学。我对他们长期与女友同居而不结婚很感兴趣,就问他们:“你们不与女友结婚,是不是担心有一天一方变心?”
       德瑞克说:“不会,这么长时间双方在一起,所有的感情都投在里面,很难改变了。我只是负担不起昂贵的婚礼费,一般婚礼最起码也要1.5万英镑,包括场地租用、宴请、蜜月旅行、婚礼服、结婚戒指、礼品、摄像,等等。这还只是最简单的婚礼,有的婚礼光鲜花就要l万多英镑。”
       “难怪有那么多人不结婚。”我无奈地说。
       “我不结婚,是怕一旦对方提出离婚,我就会损失一半或大半财产。不结婚我永远不会有损失。”托马斯说。
       “那你的女友和你在一起生活那么久,一旦离开你,—分钱也得不到,那不是很亏吗?这实际上是一种廉价的利用,如果你找妓女,可比找女友贵多了。”我说这话时心里是不舒服的。
       “不少女人利用婚姻,把男人坑得好苦啊。她们结婚一年,就与丈夫提出离婚,结果分得一半财产。”白瑞说。
       “那是男人的错,是他选择的错。”我的女友卓伊斯说。
       女人的青春太容易逝去,当她那么宝贵的年华,与一位害怕分割他财产的男人分享时,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啊!约翰一直为自己是单身而自豪。他说,看到许多失败的婚姻后,他更加坚定不结婚的决心。
       许多已婚的朋友,很羡慕他单身快乐的生活。有一次,他在他家附近的车站遇见一位女邻居,她每天从约翰家经过,过去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最近显得很愉快。约翰问她为什么这么高兴。她说,最近与丈夫分居了,不久就要搬走,心情舒畅。约翰觉得很奇怪,分居应该是悲伤的事,为什么人们却会感到高兴。也许,当人们分手时,相互之间无尽的折磨也算是结束了吧。
       据说,现在英国单身的比例已达39%,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也许同居是一种最合理的生存方式,人生不应有捆绑,好则聚,不好则散,责任建立在感情上,而婚姻的那一张纸是靠不住的。人生实在太短,没有时间争吵,该享受的事情太多。
       回来的路上,天又下起了小雨,秋天的落叶洒满一地,我的心里很凉。每一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着,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我只是觉得,如今的世界上,真感情越来越少。爱是一场梦,一道彩虹。爱又是一朵花,开尽了便与春天话别,走过灿烂,即趋于平淡。
       无虑的失业者
       我是在离维多利亚(Victoria)火车站不远的一个酒吧里认识吉姆的。以后,偶尔去那里总能见到他举着酒杯和人聊天,酒吧就像他的家一样。吉姆是爱尔兰人,40多岁,中等身材。红红的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他爱讲话,讲起来没完没了,且声音洪亮。最初,我只是和他练习口语。他很有耐心,纠正我的每一个发音。他爱讲自己,听他讲的多了,我对他的故事也开始感兴趣。
       吉姆住在一个小公寓里,一室一厅。据他说,这套公寓,是他用在地铁站里乞讨一年的代价换来的。我不太理解,很想知道究竟。一次,他喝多后,悄悄地告诉了我。几年前,他从爱尔兰来到伦敦,没有工作,也没有住的地方,他成了无家可归者。他每天睡在地铁站里,常有警察来把他撵走。他觉得这样不行,就想了一个办法。夜里,他带上一个录音机,到居民区,用最大的音量播放迪斯科音乐,搅得附近的居民纷纷向警察局投诉。当警察再来时,他被当成精神病人,送到了医院。在那里,他开始和别人同住,后来住上了单间,一年间,得到了一套政府分给的小公寓。在英国,凡无家可归者,只要排上队,等上几年,都可以得到政府分给的住房。现在,吉姆每月都要到精神病医生那里去做检查,这是他最不愿做的事。我觉得他根本就没有病,吉姆也觉得自己没病,可医生总说他有病。不管怎么说,因此而得到一套住房,吉姆很满意了。
       现在吉姆仍然没有工作,每周领取政府的津贴。这些钱,他几乎都用来买酒喝。白天他在家里睡觉,晚上到酒吧喝酒。如果遇上爱听他胡侃的人,他们还能给他买酒,这是他最得意的。深夜他常常喝得大醉,回到家倒头就睡,第二天晚上接着去喝。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不过他也有梦想就是写书。他常去不同的酒吧,有时一晚上就换好几个地方。伦敦的众多酒吧里,每天有不少像他这样靠政府津贴喝酒的人。在酒吧里,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有富豪、明星,也有小偷、流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总说,他要把他们写下来,但从来也没有见他动笔。我爱和他聊天,就是因为他有梦想。他存有许多名片,都是那些在酒吧里和他聊过天的人给他的,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有各种不同的职业,但吉姆从来也没有跟任何人联系过。对于他来说,享受的就是侃大山的快乐和酒精的刺激。
       最近,吉姆刚从越南度假回来。见到我.他拿出一张女孩的照片让我看。他说,这是他住在胡志明市一个五星级酒店里认识的一个服务员,29岁,大学毕业,是学酒店管理的。看着照片上那个梳着披肩发,双手托腮微笑的越南女孩,我被一种东方的美触动。吉姆说,他在酒店住了28天,与女孩天天见面。她能讲很好的英语,人很聪明,身材柔弱苗条,让吉姆神魂颠倒。吉姆指着自己身上穿着的一件印有酒店名字的黑色T恤衫,得意地说,“这是她送给我的。”我说,“她一定很喜欢你。”他笑笑说,“她想嫁给我。可我觉得她太年轻了,她如果到伦敦来,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一旦她熟悉了这里,就会飞了。再说我也不忍心让她和我一起住在那么小的一个公寓里。她那么漂亮,这很不公平。”
       从吉姆的话里,一点也听不出他有精神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明信片,递给我说,“这是她寄给我的,昨天刚收到。”我看着明信片上娟秀的英文和甜美的话语,仿佛能够触摸到女孩的心。
       我抬起头问吉姆,“你去越南住在五星级酒店里,开销这么大,费用是从哪里来的?”他看着我说,“我从银行贷了2000镑,这次都花光了。”说话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替他担心地问,“你怎么还这些钱呀?”“每天少喝点酒吧。”他说。我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他又讲起那位越南女孩,似乎还没有从他的越南梦里醒过来。
       英国的福利制度降低了犯罪率,增加了社会的安定。同时,也养了一批不劳而获者,他们靠纳税人的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那些每天辛辛苦苦上班的人,总是抱怨这种不公平。
       我就是工人阶级
       一个伦敦少有的阳光灿烂的周末下午,在我住地附近一个花园酒吧的太阳伞下,我独自享受着一份真正的休闲——心灵的度假。一杯咖啡,一本好书,可以陪伴我整个下午。如果再遇到一位能聊的客人,还会有意外的收获。有些人和他谈上几句话,就无话再说了;有些人像是一本书,一本你正在寻找的书,一看到,就一定要读它,而且可能还会重读。
       一会儿,我的对面坐下一位戴着美国西部牛仔帽的中年男子。他穿一身蓝色的牛仔服,身材不高,但很挺拔。他主动和我打招呼:“你好,天气真好,我叫哈利。”他伸手和我握手问,“你叫什么?”“露西。”我回答。“太好了,我就想眼外国人聊天。”他笑着说。我想,他一定是一个爱聊天的人,这个下午我不会寂寞了。
       哈利点了一杯红葡萄酒,看着他拿酒杯的那只粗糙的手,我猜想他是一位工人。他一边喝酒一边快速翻阅着《太阳报》,这是一份典型的工人阶层的报纸,每天的头版上都是半裸女郎的照片。然后,他迫不及待地向我讲述他自己。他似乎并不在乎我是谁,就是想找个人听他讲话。他就像一个打开的被关了很久的话匣子……
       哈利出生在爱尔兰西部,父亲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是爱尔兰军队的一名军官。母亲长得非常漂亮,却是来自社会底层。哈利说,他父母的婚姻是不般配的。社会的偏见,使得父亲在结婚以后,断绝了一切和母亲家人的来往,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母亲家的人。
       “你不想见他们吗?”我问。
       “我已经过了半辈子了,总想有一天能见到一个母亲家的家人,但没有任何线索。”哈利摘下他的牛仔帽,放在桌上,让阳光照在他那英俊的脸上。
       “等级在爱尔兰是这样重要吗?”我问。
       “是的,过去在爱尔兰,等级的划分甚至比英国还严格。那些中产人士讲话时,尽量避免带有爱尔兰口音,好让人知道他们的社会背景和所受的良好教育。”哈利喝了一口酒。
       “你上过大学吗?”我问出这句话后,觉得有点后悔,因为也许这是他的一块心病。
       “我父亲很想让我读私立学校,然后上大学。但我当时只想做我想做的事,我太小不能理解父亲。我喜欢钓鱼、野营,做什么事都一个人。我学过芭蕾,现在还能跳。”哈利讲着那些沉在他心底的往事,眼睛里闪着泪花。“没有上学,使我失去作为中产阶级在社会上立足的机会。我到澳大利亚生活了许多年,在那里做建筑工人,挣了一点钱。回到英国后,成立了自己的装修公司。我不愿给人打工,我喜欢一个人干,和我小时候一样。几年里,我已经拥有了一批固定的客户。我赚钱不少,但不会攒,钱都花在喝酒、小赌和女人身上了。”
       “你没有结过婚吗?”也许这又是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哈利似乎很愿意向我讲他的生活,“我从来不想结婚。我需要有自己的空间,这太重要了。我需要精神伴侣,相互理解,又各自独立。”我点点头,从心里赞叹他的想法。我没有打断他。他继续说道:“人生最好的生存状态就是,有自己的住房,并和精神伴侣常常见面。”
       “你想有孩子吗?”我又问。
       “不想。我无法照顾他们,我只对自己负责任。”他明确地说。
       “那你觉得,你属于哪个阶层呢?”我知道,这又是个愚蠢问题。
       “我是混合阶级,也可以说是工人阶级。尽管父亲是中产阶级,我现在也不用为钱所困,但我是工人阶级,我住在工人区,没有受过正规教育。”
       “那你对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是如何看的?”我冒昧地问他。
       他很坦率地答:“中产阶级的人很伪善,很吝啬。上流社会人士生活很奢侈,人却很友善。我在为一位住在富人区的伯爵做装修时,他开给我的支票,常要比谈好的价钱多出许多。而所谓中产人士,则要处处斤斤计较。”他讲的话真透彻,让人一下就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接着说,“现在我很高兴成为工人阶级一员,我不想改变,也不用伪装。我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我控制着我的时间,我的一切。”他自信地说。
       他看了看表,说:“10分钟后我得走,有一个约会,见一个女友。”“我真羡慕你。”我看着他说。
       “不要羡慕我,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精神伴侣,这很难,就像中彩票一样。”哈利喝完杯中的酒,站起来和我道别,“我常来这里,如果你也来,我们还有机会再聊,我就喜欢和外国人聊天,无拘无束。”我朝他笑笑,看着他离开。
       在这个很多人都把自己誉为中产阶级的社会里,哈利却是那样真诚、愉快地生活在属于自己的圈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