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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天空晴朗晴朗
作者:周嘉宁

《青年文摘(绿版)》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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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打赌了,林越远说如果他先从苏州河里浮出来,就代表他喜欢你更多一点,如果我先从苏州河里浮出来,就说明我喜欢你更多一点儿。我就知道结果我会赢的。他不该跟我比,他不该跳下去,因为没有人会比我更喜欢你。”
       12岁那年的夏天,他们俩脱成赤条条、泥鳅般跳进水里后,林越远就再也没有从苏州河里浮起来。这是不是在说,其实他的内心里根本一点点都不曾喜欢过三三?这只是他们男孩子间玩闹的把戏。如果他真的喜欢她,哪怕只是指甲盖大小的那点儿喜欢,他就一定会拼命地从那肮脏浓稠的河水里游出来,哪怕要花再多的时间,哪怕用尽全部的力气,他都会从那该死的河里游出来。但是那天三三在河边等了多久呢?
       等到天全都黑了,等到阿童木胳膊上那条巨大口子流出来的血都凝固起来,疲惫地蜷缩在石头上睡着了,河面上的白色泡沫都渐渐消失,只剩下成片的水葫芦,在夜色里像一张张黑色的网覆盖住了整个河面,林越远都再没有游上来。他一定从未喜欢过她,他一定对她毫不在意,才根本不肯费一丝力气从那污浊的河里游出来。三三绕着那段河堤失魂落魄地反复地走,她走到小脚趾和后脚跟都被蹩脚的凉鞋磨破了;她走到后来头发全都耷拉在额头上,裙子的蝴蝶结也散了,裙摆上沾着的阿童木的血变成了暗红色,很脏。这时阿童木在旁边蜷缩成一团,梦魇中喉咙里发出低沉急促的喘息声,四肢胡乱地颤抖,让三三感到再过一秒钟他就会立刻口吐白沫死掉。但是他突然尖叫着醒过来,醒过来后双手撑着地上依旧温热的石头,茫然地看着面前一艘垃圾船在黑色的河水上平稳地开过去。那时阿童木的脸已经烧得通红滚烫,而裸露在外面的伤口滚出白色的脓液来。他说着胡话,跌跌撞撞地沿着河堤跑着,嘴里喊着林越远的名字,破口大骂着,把能够捡到的一切石头都死命往苏州河里砸,在黑暗里飞溅起一个个白色水花后,立刻被黑色的水藻吞没。三三蹲在地上抱住自己肿胀的膝盖,她已经不能再喊叫,刚才对着阿童木撕心裂肺地大喊,让她的声带此刻好像被割烂般疼,所以她失去了最后的抵挡恐惧的武器。
       她只记得自己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好像愚公移山般盲目地要把所有的石头都扔进河里去的阿童木说:“凶手,你这个凶手。”
       “我没有杀死他,我没有!”
       “我恨你。”
       “我没有杀死他,我不是凶手。”
       “滚开,凶手,求求你滚开。”
       “我们跳下去的时候,本来是手拉着手的,但是水下面有废铜烂铁,我的胳膊撞在了铁架子上,然后我就松开他了。我想要睁开眼睛来看的,可是那水,那水简直就要把我的眼睛弄瞎了。他一定也被撞到了,但是我看不到他。谁知道水底下会有那些鬼东西呢?我以为我的胳膊快断了,我想着我大概要输了,所以就拼命地往上面游。我没有那么坏,我没有杀死他,没有没有没有。”
       “我不相信你。”三三别过脸去。
       “笨蛋,你听我说,我们不能跟任何人说。你听到我在说什么,是吗?你看着我,这件事情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就完蛋了,你知道吗?你听到了吗?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她沿着苏州河走,在黑暗里踩在地上的脏水洼里,脚趾上的水疱破了,皮开肉绽却根本感觉不到疼。有几次蝙蝠们在那些棚户区的屋檐底下突然朝她飞过来,她都感到自己或许快要死了。死掉是怎么样的?如果不会感到疼痛的话,那么死掉就死掉吧。她感到那条路永远都走不完,这种感觉就好像是陷在淤泥里的林越远还需要她陪伴似的。她想哪怕他不喜欢她,哪怕他对她毫不在意,只要他感到孤独,她都能陪着他,要多久就多久。对他,她真的可以奋不顾身,但是他都不会知道。
       2
       终于,她回到了家里。妈妈帮她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被爸爸用毛巾裹住了身体,抱回那只狭小的沙发床上,她都没有哭。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凉的席子上,看着头顶积满灰尘的电风扇单调地旋转着。在刚才的手忙脚乱中,大人们围拢着她问了许多话,他们摇晃着她的肩膀对她喊着:“看着我,三三,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了?不要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紧,爸爸妈妈永远都会在你身边。告诉我们是谁欺负你了。为什么不说话?三三,不要不说话。”他们把她的胳膊和腿扭来扭去,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口。但是她太累了,她累得就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累得就连心碎都感觉不到疼,累得连害怕和恐惧都来不及袭击她,就睡过去了。
       睡过去前她突然想她只有12岁,她从来没有谈过朋友,从来不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已经完蛋了。林越远死掉了,这一生中再也不会发生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这是最最坏的事情,无论她以后做什么都将无法弥补。
       本来如果她考上了重点中学,或许真的从此以后会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按部就班的女生,可是现在,她已经成了爸爸妈妈永远都无法原谅的女儿,她永远都将是三年级报名照上那张坏孩子撒谎精的面孔。尽管她不说,但是她有罪,她得不到原谅。她怀揣着这个该死的秘密,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完蛋了。
       从来都没有人要把她蒙在鼓里。那整个夏天她都不愿意开口说话,唯恐一旦说话秘密就会脱口而出。在最初的日子里,她多么想要告诉谁,随便是谁,随便哪个对她存有耐心肯听她说话的人。她就快发疯了,每天只要铁门被敲响或者是公用电话亭的阿姨趿拉着拖鞋来叫门,她都心惊胆战。因为一直不说话,她感到自己的舌头和上颚被粘在一起,好像嘴巴里也长出一层厚厚的苔藓来。而爸爸妈妈轮流在白天请假陪伴她,不敢再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只要爸爸妈妈逼迫她开口说话,她就开始尖叫。她害怕跟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光,她害怕跟他们围坐在饭桌上,被他们探究又哀伤的眼神注视着,所以每次吃饭时都会魂不守舍地大口吞饭,只巴望着快点坐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去。
       那个下午,她把橡皮筋绑在夹竹桃和消防栓中间,独自在弄堂里面跳。骑着辆破自行车的邮递员打着轻快的铃铛在她面前停下来,说:“哟,好像是录取通知书。小姑娘真有出息,已经长这么大了。很快就要收到男孩的情书了吧?到时候爸爸妈妈可要担心了。”她打开那只挺括的信封,从里面抽出张粉红的纸来。握着那张纸,她却突然开始哭起来。她竟然被名牌中学录取了。她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女生,竟然将要混迹于那些优等生中,可是这除了会给爸爸妈妈带来些安慰外,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在乎这些了,不在乎自己将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她感到就好像突然之间一切都被拦腰斩断了一般,就好像时光突然间停滞了一般。如果可以的话,就叫时光停滞在那个傍晚之前吧。
       忘记吧,忘记这该死的黄昏,如果能够忘记这些,她愿意变成个麻木不仁的大人。谁知道长大是怎么回事呢?谁知道以后还会经历什么更残忍的事情呢?但是她相信,记忆总也抵不过成长来得漫长。只是想要彻底变成一个毫无情怀的人,到底还要发生多少事情,到底还要心碎几次?会不会到最后耐心全无,会不会根本就等不到那天的到来?她因为迷惘而哭泣,就好像她已经永远失去了爱,或者再也得不到爱。
       在厨房里煮饭的爸爸听到声音后奔出来,拿过那张被她的眼泪浇湿的录取通知书,轻轻拍着她的头说:“会好起来的。到了中学里没有人在乎你的过去,你可以做个跟别人一样的女生。这是好事情,要高兴起来。”
       其实从来没有人要欺骗她,要对她撒谎,只有她自己是那个守着秘密的撒谎精和匹诺曹。
       (王蕾摘自《天空晴朗晴朗》,明天出版社,侯海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