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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长安札记
作者:耿 翔

《青年文摘(绿版)》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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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漂泊在长安,不知道按季节给父母的遗像换一件衣衫。雪都落上大雁塔了,他们的身上,还是那年夏天的衣着。望着他们不再知觉热冷,心疼了,只会写些文字。如果还在村上,就到坟前,按季节看看。长安离故乡的远,我怀疑,一张纸钱能认出路。
       *一块泥土,还原唐朝一个美人的坯子。三种色彩,复活唐朝一个美人的容颜。如果让我,回到唐朝,就只带一件陶器。
       *在秦岭深处,我直接询问一群父母一样的山民:去过西安吗?他们集体摇摇头,但没有一个人脸上,显出我想象中的悲哀。我错了。西安对他们真的无所谓,只要一生不脱离季节就好。
       *秦岭很大。但一个山民的一生,只在一小块泥土上面消耗五谷。我很崇尚他们居家,从来不置多余的东西。他们屋后的几株茶树,让我看见最简朴的生活中,也有感动人的地方。
       *梦回大唐,要我说,不如梦回半坡。像一块陶胎,回到最早的泥土。像一件饰物,回到最早的打磨。像一尾鱼纹,回到最早的河流。像一个女儿,回到最早的母亲。梦回半坡,我们就,真的回到家了。
       *捡一根大雁的羽毛,像把自己漂泊唐诗的身子,从词根上捡起。像从洇出一片血渍的泥土里,捡起被时间朗诵得冰凉的经书。大雁塔上,沿一圈秘示风雨的水纹:我解开头顶的云朵。
       *长安最浪漫的诗人,是一座名字很清净的塔。喊一声秦岭的云。喊一声渭河的水。喊一声大雁的翅。一条孤独着浮出月光的鱼,却让夜色清净下来。
       *已经是下午了。我必须沿着汉字书写的路径,走出碑林。必须借助一束阳光的力量,把那些运动在石头上面的笔画,深刻地排印出来。否则,我被曝光太多的心里,将会失去象形的重量。
       *陶渊明知道,菊花不管开在哪里,都可以伸手采摘。而要想看见一些更加美好的事物,就必须抬头。但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菊花,就被汉字污染了。越过继续开花的土地,我只能在他平静的诗句里,淡读菊花。
       *看见一块出土的玉,就像看见一位唐代的女子,正从过去走来。被她一身的温润涵养到最后,那些内心太高贵的人,反而会被时间封存。玉从土里走来。很像那些女子的皮肤和操守,被遗忘得更加迷人。
       *玉是女人的一块皮肤。我在孤独里沉默得太久的手,渴望伸过去。不要触到她以前的伤痛。如果可能,我一伸过去就失明的手,只在她附着于玉的魂上触摸。
       *悬在道德的视野里,一枚刻满象形文字的月光,把众多山影隐去。只用几束浮光照亮其中的一座。只让它做一个人远道归来的家。终南山啊,你最先看见老子从函谷关里,追着月亮西行。
       *删去遗落在秦腔里一些繁琐的颂歌。我只向沿着黄土一直北移的诗经,搜索国风。我在长夜里要面对的终南山,早已被一群先民们,用简约的汉字唱得十分敬爱。他们用四个字告诉我这座山:不骞不崩。
       *一把茶壶里的文字,从大唐朝的冬天煮到现在,为我洇出温暖。不是饮者,不会轻易打开这壶煮满了前朝月光的茶。坐在芙蓉园里,我们一齐放下翻卷的唐诗,想起今夜茶煮长安。
       *让风捎来一地苍耳的气息,让风捎来一地蓖麻的气息。让风捎来一地羊粪的气息,让风捎来一地中药的气息。让风捎来一地柏木的气息,让风捎来一地烧纸的气息。而母亲睡在黄土里的气息,才是风最后要捎来的气息。
       *贴着长安的衣襟,我应该带着一手丝绸的感觉,抚摸它动情的地方,并且沿时间的边角,去细密地缝合。比没有地方照耀不到的阳光幸福。比没有细节吟诵不出的诗句幸福。但它披挂在内心,继续被雨水腐蚀着的那些皱褶,会山脉一样地站起来,阻挡我摸过丝绸的手,幸福地滑过。
       *夜幕把长安笼罩成一片荒诞的俑坑。蹲在人流的边缘,他们的表情有些茫然,他们粗壮的身子更像一种威胁。但他们真的像一群秦俑,带着一身的伤残,却只能在夜晚出土。这是一位打工诗人,对同伴和自己伤心的比喻。
       *顺着大地的裂缝,我看见渭河在一些村庄旁生长,在一些城市旁萎缩。这还不是它最后的命运。当一大片温暖的沙子被挖空后,流水磨出的金黄,不再是河床的肤色。作为一条河,它不应该失去骨质一样的沙子,更不应该失去血一样的水。
       *古代的人们,把自己简单地放在一匹瘦马的背上,读书之后读山也读水。古代的长安,更把自己浪漫地交给一群诗人,由他们在酒中自斟自吟。我没能生活在古代。潜藏在我身体和行为上的,不只是简单和浪漫。
       *让我说一说秦岭。它是一座供我们仰望的、生命的博物院。它不只是一脉石头和树木的山岭,它汹涌着泥石流的内心,能把最温柔的部分隔离出来,留给在人迹拥挤的平原上,逐年消失的物种。我也突然想到在文字里失传的唐音,应该被秦岭带有磁性的岩石,作为一种遗产录下来。
       *不能忽略乡土上的每一株植物,不能忽略植物下的每一座祖坟,不能忽略祖坟旁的每一个家族。我在山头上细数过熟人的眉眼,我在土路上细闻过熟人的声腔。谁还死记着这里冬至要烧麻纸,谁还死记着这里过年要祭土地,谁还死记着这里五月要抹雄黄。一株穷人的植物让我感恩五谷,一座穷人的祖坟让我敬畏生死,一个穷人的家族让我摸见根脉。
       *昨夜星火,告诉我王维从辋川别业,背着唐的乡土回到长安。空山不是那个空山,人语不是那个人语。用什么能换下那在绝句里格外传神的鹿柴,把它悬挂在经常饮酒的地方?
       *大雁凄厉地叫了,叫得长安吟诗的心脏,也能挺过关中大地震。叫得李白从黄河的上游醉酒而下,叫得杜甫从黄河的中游含悲而上,叫得我从唐朝遗失的一个马坊,带着一身泥土和喂马的苜蓿花,在大雁塔下游走。
       *长安拥挤不堪的街道上,找不到故乡辽阔的感觉。在故乡肩扛一把明晃晃铁铣,能站着看一地玉米把根扎下。在长安腰缠一片油乎乎围裙,要坐着等一群男女把鞋穿裂。从庄稼汉走到修鞋匠,再也缝不上一垄泥土。
       *汉人选择以龟驮碑,低头走出西安碑林,我的感觉这样直白。一群蹲在碑林外的乡下人,突然让我看见另一座碑林。他们模糊不清的年龄,他们硬如龟背的脊骨,告诉我驮着一座长安。
       *把天空中的众鸟剪出来,把大地上的众神剪出来。再剪一个剪花娘子出来,让她坐在旱塬的莲花上。我想用众鸟的羽毛引你,我想用众神的名字唤你。你坐在众神里不理我,你正剪着诗经里的豳风。
       *祖先把陶罐蹲放在半坡,让我用双手抱着,在黄河的支流上去打水。祖先把鱼纹绘在半坡,让我用打来的水,在土黄的陶盆里去喂养。而我把诗句抒写在半坡,让歇下来的祖先,在初燃的篝火旁去朗读。
       (袁齐军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