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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赵九合,感谢你照亮了我们的生命
作者:关 军

《青年文摘(绿版)》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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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九合,10月6日晚,已回到北京的我,接到你打来的电话,说感谢我在上海特奥会期间的陪伴与照顾。随后,你又郑重其事地向我提出一个请求:为你的特奥会之旅写一篇文章。
       我的朋友,现在我就履行对你的承诺。
       绿色:生命的力量
       “我得过脑瘫。”特奥会期间,赵九合得到别人特别的关照,总会显得不好意思,呢喃着说出这个事实,以便对方了解他为什么行动迟缓、吃力。
       出生4个月,北京孩子赵九合被发现发育异常:抱起他时,腿是完全弯曲的,肌肉没有力量,整个肢体软得如同面条。一种医学上称为ABO溶血的疾病,严重伤害了他的身体和智力。婴幼儿时期的他,抵抗力弱得可怜。专家断言,这个孩子注定的命运,就是终生躺在床上。
       好在没人放弃努力。家里请了按摩医生,后来又请了一位“姐姐”。5岁时,努力初见成效,赵九合可以晃晃悠悠走那么两步,如同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鸡。
       赵九合面对的另一重苦难,来自眼睛。罕见的眼疾导致他视线极其狭窄,只能看到正前方的物体,几乎没有任何余光。假如把一枚奖牌挂到他胸前,即使垂下头,他也很难看清。甚至就连这极有限的视力,他也随时可能失去。
       生理上渐趋成年,他的心智却还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因什么事突然兴奋起来,他会双腿下蹲,腰身的扭动比四肢剧烈,然后伸出右手,拇指、食指和小拇指不太自然地跷起,嘴里还大喊一句。这个动作被重复三遍以后,我才终于听明白那句话:“非常6加1,耶!”原来是模仿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李咏。
       赵九合的个性中,找不到哪怕一丁点儿任性、孤僻、顽劣的因子。偶尔,他情绪不好,会用手揪自己的头发,但不会有歇斯底里的暴躁。这是一个可爱的男孩,相处的人都很容易忽略他智力上的缺憾,而被他生命中散放的快乐、单纯、坦诚和爱所感染。
       2004年,赵九合的父亲放弃了欧洲12年的创业,回国安心照顾孩子。“这是我的小兄弟,”带着孩子东游西逛时,他喜欢这样介绍。茜茜(赵九合小名)通常也很配合,伸手到老爸腋下或腰间抓一把,捅一下,尽显“兄弟”的亲密无间。
       赵九合不擅长爱的表白,但并不缺少爱的表达。“有时我身体不舒服,他悄悄端来一杯水,放到我身边,也不说话,扭头就走了,”母亲回忆说。由于平衡能力与肌肉控制力所限,水杯重重敲在桌子上,此刻却不显突兀,只会让母亲备感温情。
       粉色:青春的烦恼
       “现在几点了?”赵九合随时可能向身边的人问时间。父亲认为,“现在几点了”只是赵九合与人搭讪的方式,并不意味着他在关心时间,他甚至不知道十点与十点半的先后顺序。
       生活中有老爸老妈和照顾了他8年的保姆小敏姐姐,但似乎并不能满足他的交流愿望。一些隐秘的心事,赵九合更愿意告诉家里那只小京巴。他会摸着小狗尾巴倾诉:“Nike,我今天不高兴。”
       “晚饭后听说要带他到楼下玩,茜茜会早早站到门口等着,像是怕我变卦。”在父亲眼中,儿子对外部世界“极其渴望”。
       可惜,现实有点儿残酷—封闭他的世界会带来痛苦,打开他的世界则无法避免伤害。他总是主动与人亲近,而从来无视他人的冷漠。“他拉着别人的衣襟喊‘哥哥’,喊一声没回应,喊两声三声还没回应,孩子就算智商低,能不伤心吗?”母亲神色黯然。她尽量把周围人的冷漠解释为“人家工作忙”,不希望给孩子呈现一个过于真实的世界。在北京时,母亲喜欢带他去北京语言大学。那里外国人多,他们往往更愿意与智障孩子交流。
       2007年夏天的一次遭遇,几乎让赵九合无缘上海特奥会。中国特奥游泳队在湖南益阳集训期间,两个智商大大高于他的队友以欺辱这个小胖子取乐,到后来竟然用烟头烫胳膊,击打生殖器。
       初被父母接回北京,赵九合对周围一切多了几分警觉。不过得知欺辱自己的人被遣返,他竟哀求父母,“不要批评他们”,“我已经疼过了”。
       比起这样的偶然性伤害,另一些漂浮在他周围的阴影更让人忧虑。多数人眼中,智障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事实上,中国特奥游泳队汇聚了自闭症、脑瘫、唐氏综合征等多种类型的智障青少年。大家智力水平差异巨大,赵九合是智力最低的三两个运动员之一。56名队友,有耐心陪他说话的只有三个女孩。她们的关怀和尊重,赵九合念念不忘,还认真口述了一篇日记,央我记下,“你这么写—赵九合,冒号,丽丽姐姐,谢谢照顾我,谢谢理我,带我吃饭。对了,还有杨燕,贾思蕊。”
       对于丽丽姐姐、小敏姐姐,赵九合那夹杂着紧张、羞怯与幸福的情愫显然不同于孩童式的依恋。睡不着时,他会坐起身来问我:“姐姐会娶我吗?”
       亲近生活中出现的姐姐们,甚至看到电视里的漂亮女孩也会大喊“美女啊”,是赵九合最近一两年的变化。就在青春痘爬满白嫩面庞的同时,青春的烦恼也悄然占据了他的内心。
       父亲还记得2006年发生在一家餐厅里的对话。当时邻座有一对青年男女,言谈举止很是亲密。赵九合笑眯眯地凑到父亲耳边:“爸爸,他们在干什么?”
       “谈恋爱。”父亲感觉他明知故问。
       “老爸,那我能谈恋爱么?”
       “当然可以。”
       “那我能生孩子吗?”
       “可以。”
       “那孩子会得脑瘫吗?”
       ……
       金色:冠军的召唤
       2003年,母亲带着赵久合前往欧洲探亲。一次,在多瑙河畔的公路上,他们的汽车撞到了树上。父母忙着下车处理意外,却引发了更大的意外—孩子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被捞上来后,父母心急如焚,赵九合却仿佛只经历了一个小烦恼:“爸爸,我的鞋没了。”
       这次惊吓带来的意外惊喜是,父母发现孩子对水并不惧怕,甚至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在赵九合就读的培智学校,母亲接触到关于特奥的故事。美国前总统约翰·肯尼迪有一位智障妹妹,他的另一位妹妹尤妮丝·肯尼迪大胆公开了这个“家族秘密”。1968年,尤妮丝创办了第一届特奥会。对于智障者而言,自此,“在凄凉苦痛的沼泽里,有光闪耀,有光进入”。
       母亲希望这束光也能进入赵九合的世界。尤其令她振奋的是特奥会秉承的信念:运动必将增进智障者的勇气、机能与快乐。
       2004年,赵九合参加了特奥游泳集训。除了游泳,高尔夫、台球、篮球这些项目都让他着迷。在韩国举行的一次东亚特奥会高尔夫赛中,他赢得了个人技能亚军,也赢得了长久的内心荣耀。
       2004年,由于参加特奥会的需要,赵九合测了一次智商,结果为28,属于亚白痴(25以下即为白痴)。更容易描述赵九合智力水平的是,一次在外吃饭,父亲为了锻炼他的交往能力,备好与账单相符的钱,让他去前台付款。回来后,父亲问:“前台有两个服务员,你把钱交给谁了?”他迟疑地抬起手,指向旁边一台冰箱。
       大概是体育训练唤醒了身体里沉睡的脑细胞和肌纤维,现在的赵九合依旧没有钱的概念,但他可以区分人与冰箱,甚至可以区别“好人”与“坏人”,普通女人与漂亮女人。一天,电视里刚闪出一个挑染过头发的东方脸孔的男人,他就肯定地说“韩国人”。这是一部国产电视剧,往下看,我惊奇地发现那人果真是韩国人。
       “我拿金牌了,”2007年10月5日傍晚开始,走下领奖台的赵九合开始向遇到的每个人发布这个消息,包括志愿者、宾馆服务员,也包括那些外国选手及陌生人。他迈着严重的外八字步,肥胖的身体微微摇晃,口齿也不很清晰。
       拿金牌值得高兴,赵九合的头脑里只有这个朴素至极的概念。中国选手比赛时,队友高喊着加油,赵九合则坐在看台上,使劲摇晃着手里的可乐瓶子,看泡沫涌出,乐在其中。偶尔他没来由地喊一嗓子,居然是“北京队加油”。
       10月5日下午的M07组25米蛙泳决赛只有两人参加,17岁的中国选手赵九合和26岁的乌干达选手道格拉斯。比赛中后者还被取消成绩,赵九合的金牌拿得没法再轻松了。不过他赢得了与自己的较量—由于临时学会了新的出发技术,成绩由前一天预赛的43秒24提高到37秒86。
       四天三夜,我铭记的太多。参加特奥会开幕式时,每个运动员都发一个小手电筒。那天半夜我起身如厕,为了不打扰他睡眠,我没有开灯。这时,竟有一束微弱的白光打到我的身前,是他从被窝里举起了手电筒。
       赵九合,请你记住我的感谢,感谢你照亮了我们的生命的某一瞬间,某一角落。
       (齐栋摘自《财经·体育画报》,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