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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你要勇敢,像我一样
作者:五月雪

《青年文摘(绿版)》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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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秋天的一个明媚的上午,我上完了课,带着满身的粉笔灰回宿舍。一个瘦弱的陌生女孩弯着腰站在窗台前,正卖力地整理那一堆被我扔得乱七八糟的东西。见我进来,她羞涩地笑笑,“我叫欣蓝,是新来的代课老师。”见我不语,她迟疑了一下,又说,“校长让我住这里,我看这儿挺乱的,就想好好收拾一下。”
       那样一所海边渔村的小学校,12个老师,学生将近500人。来这里的老师有办法的都调走了,等新分配的老师来却遥遥无期,所以学校经常会请一些代课老师缓解缺员问题。代课老师的工资不足正式老师的三分之一,课程繁重,还常常受歧视。常有家长来学校闹,不要孩子上代课老师的班。我是挺不能理解那些代课老师的,去工厂流水线都比代课强,至少物质回报会丰厚一些。
       所以,对跟我同一宿舍的叫欣蓝的女孩,我没有任何想了解她的想法。
       她很勤快,每天早早起床,清理好宿舍卫生,然后到操场左侧的古井边打水,提到三楼宿舍。冬天寒风肆虐滴水成冰,她提来冒着蒸汽的温温的井水,倒一半在我脸盆里,再把剩下的倒在她自己的脸盆里。我总是慢她半小时起床,等我梳洗完毕,她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我得承认,她来了后,我比以前更懒了,饮食起居上的事,她几乎全包了。享受她这样的关照,起初我还不好意思。可她总说,反正她自己也需要的,做一份跟做两份是一样的。久了,我就心安理得了。
       她总是很用心地各课,批改作业,规规矩矩地上好每一节课,一有时间就钻研专业书籍。她经常拿着教科书坐在我身边,时不时地请教一些专业问题。她的勤奋让我觉得不可理喻。她对我有莫名的崇拜。崇拜的理由很简单,我是受过正规师范学校教育的正式的教师。她总是说,“我要是像你这样该有多好。”而我常常就会流露出对现状不满的种种厌倦,她不解地瞪大眼睛问我:“当老师不好吗?我是求都求不来呢!”我懒懒地不想说话的时候,她眼中就会流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来,唯恐是惹烦了我。她说她从小就想当个老师,也很努力,但事与愿违,她又说,能有这样的机会让她当代课老师,她已经很满足了。我不想说什么,心底还会生出几丝“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的鄙夷。
       所以,我们之间没有友谊。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所指的友谊,是直指心灵可以上升到有相同的精神需求的那种。而欣蓝,她达不到这样的高度。尽管我们之间已经很熟了,也同进同出,但我总觉得,这样的亲密关系,是在这特定的环境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全校老师,只有我跟她未婚。况且,我们栖身同一间狭小的屋子,两张单人床,就那样面对面排着,在过道上同时转身的话,就是鼻子对着鼻子了。
       欣蓝的母亲来看她,是个很富态的中年妇女,给她带了很多贵重的东西。我才明白欣蓝原来有那么好的家境,父亲经营着全市最大的医药连锁店,姐姐在美国开超市。欣蓝的母亲告诉我,欣蓝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两次报考师范学校,都因体检不合格被拒绝。于是就念了个幼师专业的职业中专,毕业后同样因身体问题找不到对口的工作。父母劝她就不要出来工作了,他们的钱养她一辈子绰绰有余。但她执意不肯。没有学校愿意收她,她就把邻居的小孩召集起来,义务教他们。听说这里招收代课老师,她报了名,父母认为海边渔村的生活条件太差,她身体又不好,所以强烈反对,但她坚持要来……
       为梦想执著并孜孜不倦一直努力的女孩是最美丽的。欣蓝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起来。
       农忙季节,有家长冲进欣蓝的教室,强行带走正在上课的孩子回家帮忙。欣蓝不放行,苦口婆心地劝:“你的孩子既然来到了学校,她就有受教育的权利,你不能因为农忙就随便让她旷课,这是对孩子极大的不负责任。”那家长不耐烦了,出言不逊:“孩子是我生的,我爱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小小一个代课老师,管那么多干吗?”说完拉了孩子就要走。
       欣蓝瘦弱的身体挡在教室门口;“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这是在学校,你注意点儿影响。”
       但没用,学生被带走了,她被蛮力推到了地上。
       回宿舍后,欣蓝的眼眶瞬间蓄满了泪,一遍遍地问我:“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生活在城市,生活在温暖和宠爱中,不会明白由愚昧造成的生活悲剧在很多贫穷的地方还在屡屡上演。她不属于这片土地,纵然有百般眷恋的理由,但明媚的阳光是抵抗不住寒冬腊月的冷酷的,这不是她努力就能改变的。所以我劝她离开,我说:“欣蓝,听我的吧,别干了,回去吧!这里真的不适合你。”
       但欣蓝固执地摇头,她含着泪水的眼睛传达着一种叫坚定的东西,令我的心灵颤动了一下。
       我对自己始终有着很清醒的认识,早晚是要离开的。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去。不是因为这里交通不便,只有一条土路与外面的世界相连接;不是因为晚上上厕所没有灯光的过道吓得我魂不附体;不是因为学校公用一个小煤炉烧个青菜萝卜都要排上好一阵子队;不是因为学生老是拖欠学费老要拿自己微薄的工资垫;也不是道德问题,高尚不高尚并非一个职业就能界定。而是从事这个职业是当初的一个无奈之举,我的梦想,不在这里。
       我狂热地向往着外面的世界,漫天的飞沙和尘土及腥臭的海风由原先的诗意逐步演变成了折磨,直至烦腻到无以复加。但调动那么困难,尤其是我这样没有任何背景的人。我浮躁、颓废、厌倦,甚至到学校前的小卖部买低劣的酒麻醉自己。直到喝得翻江倒海,吐得满屋恶臭。
       欣蓝默默地提来井水清理卫生,用热水给我擦脸,熬了她母亲送来的冰糖莲子给我醒酒。我粗暴地推开了她的手,大声吼道:“我需要醒的不是酒,是脑!”
       那一夜,我吐了几次,胡乱说了很多话,直到大脑完全失去意识,沉沉睡去。半夜醒来,看到欣蓝还没睡,正在灯下发呆。
       见我醒来,欣蓝很严肃地说:“萧愉,我们谈谈!”
       我茫然地看着她。
       她说:“我所梦寐以求的东西,原来是你一直想摒弃的。之前我并不理解,总在心里埋怨你不知道珍惜。现在,我终于都明白了。我不再因为你拥有我渴望的东西而羡慕你。我们的痛苦,是相似的,但是,你没有勇气放弃目前的利益而去追求你的梦想,这一点,你不如我勇敢!”
       是的,她比我勇敢,一直都是。她直面现实,放弃良好家境所提供的优裕生活,以瘦弱之躯来承受这里的贫瘠与落后,只为这个临时的位置能暂时让她的梦想靠一靠。灯下,欣蓝消瘦的脸像蒙了一层清辉一般,美丽、坚毅,双眸明亮,柔和淡定却充满力量,如两束闪电,瞬间击中了我。因日复一日在对现状的不满中被埋怨和颓废所消损的信心,一刹那又重新聚拢起来,熊熊烈火一般在我身上燃烧了起来。
       2003年元旦,我离开了学校,带着简单的行李,义无反顾地走了。欣蓝送我,简陋的车站,欣蓝和我久久地拥抱,她一直说:“傻丫头,不要哭,不许哭。”可哭的人,不只我一个。
       我到了我向往的大城市,开始放飞我的梦想。我是辞职走的,没有后路。最初那么艰难,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跟还在念大学的小师妹挤她宿舍的单人床。欣蓝一直与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她总是说:“你要勇敢,像我一样。再朝前迈一步,离你的梦想就更近了一步。”她甚至向她的父母借了钱,不断地接济我,直到我找到工作,当上了我一直渴望的记者。
       2004年9月,欣蓝也离开了——学校分配了新教师来,不再需要代课老师了。欣蓝心境黯然地接受了学校的辞退,走的时候,她的学生流着泪送了她很远。
       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要奔波辛劳,允诺与欣蓝见面的日期一推再推。每次通电话,总向她发牢骚因为现在的忙碌,她总是笑着说:“工作着是美丽的,你是越来越美丽了。”这样好脾气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我知道我的生命历程中不会再出现第二个。
       2005年10月,欣蓝成了我的采访对象。她成功地接受了心脏手术,扫除了横亘在她追随梦想的道路上的最大障碍。在父母的帮助下她创办了一所幼儿园,她辅导的学生,在参加本省的一次大规模的歌舞比赛中获了一等奖。欣蓝成为了新闻人物。欣蓝意气风发,她说,只有生活在孩子的欢声笑语中,她才永远不会懈怠。
       照样要离别,但没有任何伤感。告别时,我们紧紧地拥抱。感谢生活把我们磨砺得那么勇敢,让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和力量,直面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