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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一种米的旅程
作者:简 默

《青年文摘(绿版)》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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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印象中花生在高原种得少,花生米也就成了稀罕东西,但我们家却经常有得吃,是因为老乡伯伯。他是我们山东老乡,也是支援三线建设来到这儿的,长我父亲几岁,人生得又矮又胖,望上去像一粒饱满结实的花生米,我们孩子都叫他“花生米伯伯”。
       记得“花生米伯伯”须臾不离手的是一个黑色人造革提包,每回见了我们这群厂区的孩子,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把花生米,撒到我们摊开的手掌心,我们顾不上像猴子弄清朝三还是暮四,贪婪地悉数填进了嘴里,生怕被别人抢走了似的,夸张地嚼咽。花生米是生的,未食人间烟火,就被我们反刍进了俗不可耐的胃里,为我们困乏的童年提供了某些成长的细节。
       那时我着迷地认为花生米是从那个黑色人造革提包里长出来的,这情景有些像阿里巴巴站在某扇门前喊着“芝麻开门”,财富瞬间就金光耀眼地降临了。但“花生米伯伯”不用念念有词,他粗糙的手掌探进包里,花生米就源源不断地长了出来,又争先恐后地经他手到了我们手。我曾无数次异想天开地跳入那包里去瞧个究竟,也盼着偷偷地打开包亲眼盯着花生米是怎样长出来的。有一次,“花生米伯伯”和他的提包来我们家吃饭,他嚼一粒恰到火候的油炸花生米,害羞似的轻抿一小口老乡自酿的苞谷酒,很快脸红了,话也多了,好像在说自己的母亲,说着就掉泪了,父母在旁边不住地劝他。他终于平静了,吃完了摇摇晃晃地起身回去,将那包忘在了一边。趁着父母出门送他的茬口,我慌乱地打开了包,和父亲同样的提包没什么两样,细密条纹的里子脏得已辨不出了颜色,包底躺着十几粒数得清的花生米,我瞧了一会儿,却怎么也弄不明白它是如何长出花生米的。这时父亲回来替“花生米伯伯”取包了,一把从我手里夺过了包,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的好奇换来了父亲的责骂,父亲是看不惯我乱翻人家的包,却不知晓我深埋心底的秘密,我也从没对别人提起过。什么是童年?直到站在青年与中年拐弯的地方我才明白,童年就是一些守口如瓶的秘密和找不到答案的困惑。如果你要在这世上找一个人替你去保守一个秘密,我建议你去找一个孩子,是那种满脑子困惑的童年的孩子,他会将你的秘密像一粒果核层层包裹后放在一个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你不必担心它会发芽,四处扩散,这孩子会十分神圣而珍重地对待你们之间勾手指或吐唾沫的约定。在这上面,你必须相信孩子,他才是你秘密的唯一回收站。
       后来我才知道,“花生米伯伯”有个母亲在山东,他每年总要回去一两趟探望母亲,微薄的汗水都换作了一张窄窄的车票。回来时没啥好带的,就背上一口袋花生米上路了。风尘仆仆的火车肮脏拥挤,慢腾腾地哐啷哐啷,一连几天几夜,他下了一趟车又倒上了另一趟车,那些花生米在扎紧口的布袋里一路沉默,像一群离乡背井的孩子,瑟缩着瘦小的身子,追随他来到了大山深处。辛苦背来了,他自己却舍不得吃,分送给老乡一些,剩下的就装进了提包里,随身带着逗逗我们这些孩子,赚得一提包甜甜的“花生米伯伯”和脆脆的笑声。他独身一人,太孤单了,那甜甜的叫声和脆脆的笑声似乎对他太重要了,至少让他在深深的黑夜不再孤单,有了满屋子温暖的念想,就像此刻在柔和的台灯下,我用笔画下“花生米伯伯”,哗哗扯开了记忆的拉链,打开了一条可以上溯和漂泊的河流。
       我可以想象得到,“花生米伯伯”穿着小脚母亲纳的千层底,抬脚尘土踢踏,一趟趟地往来穿梭在铁路线上,从黔到鲁又从鲁到黔,像母亲捻一根单薄的线穿过岁月的针鼻,鞋底沾着两地的泥土,一路走过了许多人的记忆。他是一粒从母亲的根系失散的花生米,被乡愁追赶得无处藏身,必须不停地上路才能保持内心的平静。有一天走累了,索性就留在了母亲身边,就像一粒花生米在千万只壳中找到了自己的那一只,他终于彻底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土,也可以朝夕守候在搭起凉棚望他成一条线的母亲身边了。
       等我长到十四岁,我们一家也像一粒粒花生米捋着乡愁的根系回到了山东,亲人们又热热闹闹地集合在了一起。到了山东,我才发现花生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花生米也是必不可少的下酒菜,就像孔乙己喝酒必佐以茴香豆,山东人喝酒席上总少不了一碟花生米,或油炸,配以三两个烹过的红辣椒,拈几粒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嚼得脆生生,满口生香;或盐煮,拌以黄瓜芹菜等时鲜蔬菜,红绿杂间,吊人胃口;还有一种吃法,是用水泡了,捏去了胞衣,现出了白花花的身子,与鹿茸似的石花菜等凉拌了吃,但我不喜欢,因为是生的,嚼在嘴里有种腥味,像鱼一样。这时我明白了花生米不是越大越好,那些鱼眼睛大小的品种最好吃,特别是炸出来最香,最有嚼头,这或许是许多人所没想到或不知道的。
       花生米虽不像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却有多种叫法。一为落生米。二为“jin dao”。三为长生果。城乡娶媳妇了,娘家陪嫁的被子里,撕开了几角,塞些花生在里面,与枣、栗子一道祝愿和盼望小两口早生贵子,而且暗含有花着生,一男一女龙凤胎的祝福。爱人过门时,她家就在陪嫁的几床百子图的大红被子里塞了些花生什么的,那被子搁放了好几年,有一天她闲来拆洗时,竟翻出了染得红红的花生,而这时我儿子已经几岁了,同伴们戏言都会打酱油醋了。剥开了那花生,里面的米仍鲜红如初,像那天喜气洋洋的红盖头,嚼在嘴里别有一种甜蜜。
       乡亲们形象地将岁把男孩子的小鸡鸡叫做“花生米”,这些玩心颇重的孩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厕所的,等到他们实在憋不住了跑去上厕所,那鼓胀的小鸡鸡亮而透明,就像一粒骄傲的花生米,迫不及待地竟要射出去了。
       花生米还有一种说法,管枪子儿也叫“花生米”,譬如说谁吃了“花生米”,就是说谁犯了事了,被五花大绑地拉到城外的沙河沿,让一粒或几粒“花生米”给打发到了另一个世界。这“花生米”是铅制的,生不出芽儿。
       我弄不明白的是,柔软温和的花生米怎么会与血腥与罪恶联系在一起呢?那坚硬冷酷的“花生米”呼啸着掠过空气,穿透脑袋的那一刻,让我明白了坚硬与柔软、正义与罪恶的狭路遭逢是一件多么无奈而又必然的事情。
       这时枪响了。
       (雁芙摘自《北方文学》,丁东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