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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高石之恋:中国现代最凄美的爱情
作者:王开林

《青年文摘(绿版)》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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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要评选中国现代最圣洁、最凄恻的爱情,无疑是“高石之恋”。这是一段未及实现的英雄加才女的爱情,丝毫也未落入常规的窠臼。他们生前不曾相许一个结合,死后却并葬荒丘。“高石之恋”烙上了那个时代最深刻的印记,情志相激,泪血交迸。
       多情总被无情恼
       高君宇原名尚德,自号均宇、君宇,志在“均分宇宙”、“君临宇宙”。他生来就是那种具有领袖气质、能干大事的人,中学时代即是一名反袁(世凯)斗士。1919年5月4日,他与许德珩率领北大学生火烧赵家楼,拳打章宗祥,与北洋政府正面对抗,使学潮骤然升级,举世震惊。他跟李大钊、邓中夏等师友交往甚密,是北京共产党小组和少年中国学会的骨干成员,是中共“二大”的五位中央委员之一。
       高君宇博学多才,胆识超群,且为人机警,对自己认定的理想和事业生死以之。大凡世间的热血男儿也莫不是多情种子,高君宇既有狂飙性格、唯美气质,也有浪漫情怀。他是传统婚姻的受害者,18岁时即被迫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娶本乡女子李寒心为妻,他对这种无情的结合,深感痛苦和无奈。
       石评梅原名汝璧,出身于书香门第。她既精于歌舞,长于体育,还娴于文笔,吟诗撰文写小说,无不出以细腻婉约的情致。从北京女高师毕业后,她应聘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任女子部学级主任和体育老师,还教过国文。
       石评梅初入京城,父亲石铭担心小女儿孤单无助,便辗转托人去关照她。正是这个缘故,吴天放进入了石评梅的视野。吴是外交部小职员,在文坛小有名气。石评梅多愁善感,涉世未深,轻信了吴天放的信誓旦旦,毫不犹豫地将圣洁的初吻献了出去。后来,她无意间撞见了他的全家福,原来他是情场“票友”,是有妇之夫!
       对于一位重情重义的少女来说,一次被欺骗被伤害的经历足够她半辈子消受。她决定从此抱定独身主义,与世间的“臭男人”彻底两清。
       象牙戒指
       1922年春,石评梅与高君宇在山西同乡会上初见。尽管高君宇不是那种风度潇洒、相貌英俊的男子,但他志向远大,心地光明,眼界开阔,见解深刻,有无畏的勇气,有卓越的才干。他的豪情壮思,总令人难以忘怀。
       随着交往的增多,高君宇和石评梅的友谊日渐加深。石评梅的音容笑貌宛如无形的手指,总在风清月淡的静夜撩拨高君宇的心弦,那铮铮的弦索鸣响的都是《高山》、《流水》的曲调。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为之庆幸。
       1923年秋,高君宇在西山养病,给石评梅寄去了一片采自碧云寺的红叶,上面有两句意味深长的题词: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
       他鼓足勇气,做出了感情的试探,石评梅却不敢面对。爱情的创伤和独身主义的誓言时刻提醒她,见到了红红的火焰,便不要再去做那只奋不顾身的飞蛾。她提起笔来,在红叶的背面写道: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她将红叶又寄还给了高君宇,明知他会失望,会难过,她也只好作这样残忍的回答。
       为着这神圣的、势在必行的恋爱,高君宇决意与家乡的妻子离婚,自己已解脱,也使他人解脱。挣脱了羁绊,解除了后顾之忧,高君宇爱火更炽。
       有一次,他躺在病榻上,语带双关地问石评梅:“地球上最远的地方是在哪里呢?”
       “便是我站着的地方。”石评梅机智的回答令高君宇凄然而笑。
       石评梅手中那柄独身主义的利剑已伤及高君宇的心灵,伤得很重、很深,她感到歉疚、难过,却不肯罢手。她平日有了烦恼和忧愁,总能及时得到好姐妹好朋友庐隐和陆晶清的慰解,而这一回,她们都对她的做法不以为然。女作家庐隐锐利地说:“你坚持独身,不但得不到旧礼教的宽容,也得不到吴天放的赏识,反而会让他耻笑你的懦弱!评梅,稍纵即逝的青春和爱情,你应当用全力把握它,不要让它悄然逝去,也不要让它黯然消沉,千万要珍重啊!如若不然,一念之差,你就会遗恨百世,抱憾千古!”
       石评梅在耐心地等待,等待高君宇来信报平安。她等到了他从南方寄来的信,还有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一枚象牙戒指,白生生的,凉沁沁的,扣在手指上,感觉很有些异样。且看他信中怎么说:
       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大点儿的我自己戴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般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他在信中就不能说点儿快乐吉祥的话吗?何苦说着这悲哀的预言,静等日后去验证?果然,只过了半年,高君宇便戴着一枚象牙戒指走向了死亡,躺进了冰冷的坟墓。
       1924年9月22日,高君宇由上海前往广州,在轮船上,他给石评梅写了一封剖白心迹的长信: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说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可以做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地告诉我之后,我并不感到这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心中万分凄怆!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但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
       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飘零,生活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生数十寒暑,死期匆匆即至,奚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你生。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读了这封信,石评梅心为之喜,亦为之痛。高君宇尊重她的选择,并且以她的选择为选择,尽管他的这个决定透露出几分无奈和痛苦,却是真心实意的。她何尝不看重高君宇,何尝忍心让他的情爱遭受挫折,又何尝不想使这位可敬的朋友得着人世的幸福和快乐。但她受过伤害的心和悲观的人生态度阻碍她大胆去爱,不顾一切去爱。再加上吴天放对她长期纠缠不休,也使她对“人言可畏”四字有格外痛切的感知。她对自己的心理做过冷静的解析,她知道症结所在:
       我自己常恨我的愚傻—或是聪明,将世界的现在和未来都分析成只有秋风枯叶,只有荒冢白骨;虽然是花开红紫,叶浮碧翠,人当红颜,景当美丽时候。我是愈想超脱,愈自沉溺,愈要撒手,愈自激恋的人,我的烦恼便绞锁在这不能解脱的矛盾中。
       然而,当事人还在彷徨和迟疑,死神却勇决智断,一点儿也不含糊,它大步抢前,让石评梅再没有进退回旋的余地。
       并葬荒丘
       1925年3月3日,高君宇患急性盲肠炎,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由于他长期患有肺病,体质太过虚弱,手术后恢复不佳,仅过两天,就不幸去世了,年仅30岁。
       高君宇匆匆而别,带着满心的遗憾去了另一个世界,却不曾带走石评梅的一个吻和一声爱!她万分痛悔自己的踌躇不决,认为是自己掏空了他的心,遮断了他的希望,损害了他的健康,她认为这一切全是自己的过错。假如能够使高君宇复活,她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答应他—用烈火熔岩般的爱置换冰雪友情!
       此时,她的生命仿佛已追随高君宇去了另一个世界,只剩下一副躯壳,了无生意,却偏偏还能流泪,还能抱恨,抱恨自己纵有千串泪,也抵不了他的一滴血!
       在医院的冰室(即太平间),石评梅见到了冥归的朋友,他的脸像蜡一样苍白,右眼紧闭,左眼却还微睁着,似乎等着与石评梅作最后的告别。特别醒目的是,他左手食指上戴着那枚象牙戒指,它原本象征着爱情,现在却象征着死亡。她抚摸高君宇冰凉的遗体,一边饮泣,一边默祷,求他安心上路,及早奔赴天国。临到入殓后,盖棺前,她把自己的一帧相片放在他的枕边,低声说:“君宇,让它代我伴你吧!……你等着,要不了多久,我一定随你而去,永远伴着你!”
       遵从高君宇的遗愿,石评梅和高德全(高君宇的弟弟)将他安葬在宣武门外的陶然亭,这是他生前最喜欢的旧游之地。他曾说过,“北京城的地方,全被权贵们的车马践踏得肮脏不堪,只剩陶然亭这块荒僻土地还算干净,死后愿葬于此”。石评梅亲笔书写了墓碑的碑文,开篇是高君宇《自题小像》的豪迈诗句: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高君宇完全践履了自己的誓言。他死在医院的病床上,却不妨说他是为革命事业奔波劳碌所致。石评梅抱憾于他的深情未能及时得到回应,痛感万箭穿心:“我不解你那时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了我心如铁?”她一次又一次流泪、自责,久久难以释怀。在高君宇的墓碑上,她刻下了这样的深悲至痛之语: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她常常去陶然亭,景物依旧,人事已非。如今菊黄时节,纵有美酒斟玉杯,却与谁共饮,与谁同乐?她在高君宇的墓畔徘徊,有时歌哭,有时静默,有时任回忆咬啮心瓣,流多量的血,有时在覆雪的石桌上书写“我来了”三个字,有时则会想起小说《茵梦湖》中的那句哀词:死时候啊!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
       石评梅将血泪相和的悲情苦念倾注笔管,在日记中写道:“宇,世界上只有他才是我的忠诚的情人,只有他才是我的灵魂的保护者。当他的骨骸陈列在我眼前时我才认识了他,认识他是一个伟大而多情的英雄!”她还写成一篇又一篇凄绝的散文,单是看看那些题目,如《缄情寄向黄泉》、《我只合独葬荒丘》、《肠断心碎泪成冰》、《梦回寂寂残灯后》,就不难知道她当时的刺骨锥心之痛。
       石评梅曾给高君宇作过一副挽联,其词为:“碧海青天无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想不到这重逢的时间只隔了短短的三年半。1928年9月18日,石评梅突患急性脑炎,朋友们还是将她送进了医疗条件最好的协和,住的又正巧是高君宇去世的那间病房。更巧的是,12天后,因医药罔效她猝然去世,冥逝的时间也是午夜两点一刻,与高君宇冥逝的时间几乎一致。石评梅的校友和莫逆之交庐隐陪伴在病床前,握着她枯瘦如柴、寒冷如冰的手,听她颤声说出遗愿—“死后将我葬在君宇的墓旁”。
       陆晶清从南方匆匆赶回,为她整理遗物时,又发现了那片殷殷如血的西山红叶,在夹着它的日记册页里,跳出两行娟秀的字迹: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
       陆晶清哭了,庐隐哭了,王静贞哭了,所有送葬的朋友都哭了。她们履行逝者的遗愿,历经一年多的周折,终于将她葬在了深爱的知己身边。陆晶清受石评梅母亲的嘱托,将一个装着全套梳头用具和几件纪念品的红漆木盒放在灵柩前的小石几上。封墓洞时,她撮起一捧新掘的黄土撒向坟头,庐隐在她身后用悲沉的语调吟诵着“质本洁来还洁去,一净土掩风流”。
       陶然亭原有香冢一处,传说是香妃的墓地,隔香冢不远处便是高石之墓。高君宇和石评梅早已化蝶而飞,但愿他们能魂游八极,身居天国,完全摆脱尘世的不幸,在遥远的伊甸园完善尘世未曾完美的爱情。
       (南霜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