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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迟来的偿还
作者:周海亮

《青年文摘(绿版)》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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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他流浪到一个村子。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饭,衣服更是破烂不堪。他走到那个村子的麦场,终于栽倒在地。冷风将他的身体冻僵,他感觉自己困倦难支,似乎灵魂正在一点一点地逃离躯壳,远处星光点点。他知道,那是一个人临死前的幻觉。
       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铺陌生的土炕上。有一双粗糙的手捧着一碗热汤,有一双关切的眼睛在看着他。他知道自己得救了,他还知道,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将他救活。
       他在恩人家住了一个多月。他告诉恩人自己是生意人,去山里收购山货,却在县火车站被骗光了钱。他迷迷糊糊走进深山,又迷了路。说这些时他的身上盖着恩人家里最好的一床被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就当病了一场,咬咬牙,很快就过去了。”恩人安慰他,“人这一辈子,谁还不病一场?”“可是那些钱都是借来的啊。”“那也不怕。”恩人笑笑说,“就当丢了。人这一辈子,谁还不丢一回钱?”
       离开的时候,恩人塞给他八百块钱。“是借给你的路费。”恩人说,“如果有剩余,当成你的本钱。不过你要还我,我家里也很困难。”他收下恩人的钱,说:“等我翻过身,一定坐火车来看你,一定亲手把钱还给你。”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两年内不管混成什么样,我都会回来。”那次他被人骗走了两万块钱,在那个年代,这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他没敢跟恩人说。他想,就算说了,恩人也不会相信。恩人是那样贫穷,他也许认为一万块钱就是天下最大的数字了。可是那样贫穷的恩人,竟为自己凑了八百块钱!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恩人家中所有的钱。
       他回到城市,不再收购山货,而是做起别的生意。他拼死拼活,只为早点儿还上欠别人的两万块钱,早点儿还上欠救命恩人的八百块钱,并且,早点儿再一次见到他的救命恩人。终于在第二年,他的生意进入良性循环,他赚了很大的一笔钱。可是他认为自己并不成功。与生意场上的伙伴比起来,他还差得太远。他想,把生意做大些再去吧。把生意做大些,救命恩人会更高兴的。那时,他不是还给恩人八百块钱,而是八千块钱,八万块钱。他认为这是应该的—恩人不但救了他的命,还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本钱。
       他又打拼了三年。三年后他开起了自己的公司,又在别的城市里开起了分公司。他在各个城市之间穿梭,忙得不可开交。他经常会想起山村里的救命恩人,可是,身为总经理的他,几乎没有一天属于自己的时间。他想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总有一天他会带一大笔钱去看望恩人的。
       又是五年过去了,他的公司变得更大,资产已达几千万元。当然,他也变得更忙。他几乎一分钟空闲时间都没有,他觉得就算把自己变成十个人,也忙不过来所有的事情。似乎,他将永远这样忙下去,似乎,他将永远不能够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假如真的如此,他不知道,恩人会怎样看他。
       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去那个山村。他算了一下,坐飞机到市里,从市里转车去县里,再从县里转车去村里,就算交通再堵,也不过两天时间。两天完全可以做完的事情,他竟然整整拖了十年!
       可是他并没有找到恩人。村子还在,恩人的草房还在,只是已经不见了恩人。他的房子被另外的村里人买走,那个村里人说,他离开村子,至少有七八年了。
       “七八年了?他去哪了?”
       “去县城了。他的儿子考上大学那年,他就去了县城。如果还留在村子里靠那几亩薄地,他的儿子只能辍学。听说一开始他在县城里捡垃圾,后来又在建筑工地打小工,日子过得很苦。”
       他后悔莫及。七八年前虽然事业刚刚起步,可是他已攒下一笔钱。假如那时候能来一趟,还了那钱,说不定还可以帮恩人一把。假如恩人多了这八百块钱,也许,他不会去县城捡垃圾吧?
       村里人只给了他一个模糊的地址。拿着地址,乘坐当天的公共汽车,他去了那个闭塞的县城。他在县城里呆了三天,才找到那个地址,可是,恩人仍然不在那里。“他去省城了。”恩人的邻居告诉他,“五年前,恩人的儿子就把恩人接走了。恩人一直靠捡垃圾供儿子读完大学,他儿子也争气,毕业后就留在了省城。”
       “他身体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很不好。”邻居叹一口气,说,“他以前就有病,这几年在外面捡垃圾、打小工,起早贪黑,饥一顿饱一顿,病就更严重了。我记得他儿子接走他那天,是把他背上汽车的。”
       当着那个人的面,他流下了眼泪。五年前,他已经有了很多个三四万块钱,他也非常愿意拿出很多个三四万块钱为恩人治病,可是,他总是把再见救命恩人的时间一拖再拖。是的,他忙,他很忙,他总以为自己还有的是时间来偿还恩人、感谢恩人和报答恩人。其实当一个人有意将一件事情无休止地拖下去,那么,他肯定会寻找出一个最恰当的将自己说服的借口。
       假如那时候能来看看恩人并帮助他一点点钱,说不定,他的病早已经好了。“一定要找到恩人!”他下定了决心,哪怕生意再忙,也要找到他。拿着一个更模糊的地址,他去了省城。是打出租车去的,他一刻都不敢耽误。可是在省城里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在省城住了半个多月,才有了恩人的消息。那是一片平房,那平房处在城市的边缘,那也许是省城里最后的平房。
       他走进那个贫穷的家。他没有看见恩人,可是他看见了恩人的妻子,恩人的妻子正在往一件毛线衣上钉着纽扣。她的旁边,放着很多这样的毛线衣和很多这样的纽扣。她在为某个外贸成衣厂做外活,那活很辛苦,可是收入很低。她认出了他,她向他笑。她说:“我们家那口子说得没错,你果然成就了一番事业,你果然还会来。”他跟她简单地寒暄,然后迫不及待地问起恩人的情况。他告诉她自己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这里,他知道这几年恩人从村子来到县城又从县城来到省城的所有经历,可是,恩人现在在哪里?
       “他在医院。今天儿子在照顾他。他的病很重,医生说治不好了。”她红了眼圈,“如果一年前能有十万块钱,也许……”她低下头,泪水恣意流淌。他陪她一起流泪。一年前他在干什么呢?不管他在干什么,总之,他没有来看恩人。他轻轻地安慰她,然后要求带自己去医院看恩人。
       一进病房恩人就认出了他,恩人的脸刹那间绽开笑容。恩人向他招手,示意他坐到床边。恩人说:“知道你会来。”然后他把头扭向身边的儿子,对儿子说:“我说得没错吧?我说过,总有一天,他会来找我。”儿子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说:“我以为您不会来了。我一直以为,您会故意赖掉那八百块钱。”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来就没有赖掉那八百块钱的打算,不仅如此,他还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恩人,时刻提醒自己还欠着恩人的八百块钱,只不过,他把来看恩人的时间拖得太久了。他告诉恩人,这次他来,一是想看看他,二是想偿还那八百块钱,三是想拿出一点儿钱,帮他把病治好,也算偿还了心债。他的表情是真诚的,他相信恩人不会拒绝。
       恩人再一次笑了。他说不用了,医生说治不好了。“你能够来,我已经很高兴了。因为你的出现,几天以后,我想,我可以微笑着离开。”
       (紫遥摘自《做人与处世》2007年第8期,杜凤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