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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石头上的花朵
作者:祝 勇

《青年文摘(绿版)》 2007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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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纽约最令我震撼的,是它的老房子。在纽约的建筑中,老式洋房占有压倒性的优势,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资历上,都是如此。这些老房子往往不高,一般四五层,在高楼大厦的背后,成群结队地潜伏。在远处,我们看不到它们,我们只能看见那些高耸入云的大厦,比如世贸中心,恐怖分子在几百公里以外就可以向它们瞄准,并准确无误地把它们的高度缩小为零。到了纽约,我才发现,那些盛气凌人的高楼并不是纽约的全部,它们只是纽约的骨架,而不是血肉,它们窃取了纽约的名义,并且遮蔽了我们的视线。只有进入纽约,那些被摩天大楼掩盖的事实才会袒露出来,我们才能看清纽约的本质。那些水晶宫似的现代建筑只是纽约的一个闪亮的外壳,在它的内部,还藏着一个更加悠久和优雅的纽约。
       几乎所有老式洋房的窗沿上都有雕饰。窗子是房屋的眼睛,它因此而成为修饰的重点对象,房屋也因此具有了生动的表情。特别是那些阁楼上的窗,从房子的斜顶上突出出来,使上面的雕饰更加引人注目。雕饰中偶尔会浮现出神灵的面孔,我与它们面面相觑,互不相识;但更多的是植物,大地上的藤蔓与花朵,在花岗岩上彼此纠结,茁壮生长。我是在冬天抵达纽约的,大街上的树木只剩下枯枝,只有房屋上的植物浮雕繁茂依旧,永不枯萎。由于我的植物学知识几乎为零,所以,我无法指认出那些植物的名字与科目,但我相信除了专业人士,具有此项特异功能的人已经凤毛麟角,这使我略感安慰。过去年代的一切艺术,包括音乐、美术、诗歌和建筑,无一不是农业文明的产物,无一不与大地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我至今无法相信,机器、传送带、钢铁、石油能给我们带来诗意。纽约的建筑保持着对于大地和自然的爱好,尽管纽约的建城,得益于它的天然良港地位,而不是它的土地。可以看出,资本主义早期的纽约人保持着对大地的敬意,如同神话中的安泰,他们试图从大地中获得生生不息的力量。城市于是像植物一样生长蔓延、新陈代谢。但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水泥路面、桥梁和地铁如同铠甲,将大地武装到牙齿,人们一厢情愿地相信,这种改造会使大地更加神通广大,但无可否认,这种做法同时也对大地做出了限制,至少削弱和剥夺了它与植物的联系,大地内部的巨大激情,被厚重的水泥所湮没。地面上所有钢筋水泥的设施仿佛巨大的刑具,施加给土地,同时也施加给人的自身。与土地脱离之后,生命逐渐变得灰暗、委顿和无助。在这个时候,纽约建筑中的那些古老的植物就显得格外珍贵,尽管它们全部是人造的虚拟植物,但作为一种隐喻,它们表明了生命的某些规律。土地的准则是世界上的最高准则,是一部无比成熟的宪法,而老房子上的植物图像,便是对法律中若干词句的重复与默诵。
       由于浮雕上的植物与大地相对应,因而,它们对于阳光格外敏感。晦暗的日子里,它们湮没在岩石中,我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只有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它们才会生机盎然,所有枝叶都被阳光勾勒得清晰毕现,变得突出和挺拔,仿佛它们的雕刻者不是工匠,而是阳光—真正有力度的是太阳的光芒而不是工匠手中的斧凿。砖石上的所有植物,仿佛都是为太阳而生,所以,它们只效忠于太阳。
       我有时坐在街边的长椅上,观察那些图案的变化。阴影随光线的变化而游动。我第一次发现那些植物是会动的,它们并不因为被凿刻在石头上就陷于沉默和安静,它们是骚动的,像所有有生命的事物一样。在太阳的唆使下,它们的枝蔓可以拉长、变形,这让我无法离开它们,因为我无法猜测它们未来的形状。悬念会一直保持下去,阳光会在四季中变幻不定,所以,砖石上的植物,也会随光线的变化,而旺盛和枯萎。
       (李坚摘自2007年3月3日《北京青年报》,高兴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