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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读]贝壳记
作者:张悦然

《青年文摘(绿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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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春迟不是我的亲人,她不过是收养我的人。至于我的亲人都去了哪里,她从未对我说起。
       据兰姨说,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还不足周岁,张着一双惶恐的眼睛。那时的春迟比现在要温柔一些,却已经很少笑。她把我递到乳母(兰姨)怀里,没有一句交待,就转身回房去了。
       兰姨先前单是听说,春迟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姑娘,无亲无故,一个人住好大一幢房子。她的眼睛是盲的,却从不肯安分地守在家里,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时间呆在往返于中国和南洋的船上。船上的生活,在兰姨这样循规蹈矩的妇人看来,奢靡而混乱。而一个盲女如何在船上卖唱讨生活呢?在她的想象里,春迟一定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可是,她来了这里后却分明见春迟双目炯炯,眼底湿润,犹如少女般清澈,举手投足间神态自若,有一种盲人罕有的矜傲。她所见的春迟,美丽而冷酷,单薄的身子后面藏匿着巨大的秘密。
       大多数时间,春迟生活在船上,从中国北方到南洋的船上。每隔几个月,那艘大船会在小城南面的港口靠岸,春迟便会上岸,回家小住。
       每次她到了码头,总是带着一只沉重的木箱,要雇个小工才能提回来。她的屋子里堆满了木箱,木箱里装满了多年来积攒的贝壳。她像对待亡者的灵牌一样把它们供奉起来。她的秘密和贝壳有关。
       在南洋一些土著部落里,人的记忆被视为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它们可以脱离肉身存在。更有一些传说,认为贝壳里藏着记忆。
       每天都有船在大洋中遇难,死去的人放任骨骸沉入海底。肉体在浸泡中慢慢松开,记忆像新生的鱼卵,逃逸到温暖的水里,又附在洁白的贝壳上。经年久月,它们慢慢融化,渗入深深浅浅的纹理中。
       据说,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一个盲人。不经意间,盲人用手抚摸贝壳,发出一种奇妙的声音。他的手指在贝壳上越拂越快,口中念叨的竟是他出生以前发生的事,字句凿凿,令人不能不信。
       春迟将贝壳托在掌心里,上面的花纹与手心的线络重叠、绞缠在一起。她将嘴唇凑到贝壳旁边,对着它轻轻呢喃,它就发出低回的回应。它栖息在她的手中,是被她驯服的动物。
       我躲在屏风后面,听她对着它说话。那轻柔的耳语总是令我着迷。
       等到贝壳表面微微发热,她就停止呢喃,用手指拂过贝壳,一遍又一遍,直到贝壳犹如陀螺一般自己旋转起来。灵活的手指翻越贝壳的花纹,将记忆一片片采撷下来。她那干涸的眼窝一点点地湿润起来,犹如灯塔照亮了黑漆漆的海面。
       有一天,她忽然问我:“你不觉得贝壳很像人的耳廓吗?”
       我受宠若惊,这是第一次她问我的看法。我点头:“是很像。”
       “你试过把贝壳放在嘴边,对着它说话吗?你可以试试看,就像在一只耳朵跟前和它说悄悄话一样,它会回答你。”
       我依照她的话,将嘴唇对准那只枇杷螺,压着声音对它说话。那贝壳皮被打磨得很薄,几近透明,声音涨在里面,激起了一个个漩涡。随后我就真的听见人的耳语,伴随海浪声,一层层追逐着的水花赶来回应我。掌心的那只贝壳就像一颗星球一般转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它装满了故事。我抬起头看春迟,欢喜地笑了。
       如果不是钟师傅,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春迟的秘密。
       从小到大,钟师傅几乎是我们家唯一的客人。他的工作是帮春迟打磨贝壳,将打磨好的贝壳交给春迟,又带走一箱新的。那些贝壳,有的里面还残存着未除净的肉体,若不清除干净,很快就会腐烂。而贝壳表面多半附生着珊瑚虫以及海藻,在漂洗时要用一把粗硬马鬃做的刷子清除,甚至得用小钻一点点去刮。这样细致的工作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技艺。
       钟师傅和春迟差不多年龄,生得眉清目秀,但在春迟面前,却是一副低卑的样子。我听兰姨说,春迟的父亲先前在朝廷里做大官,地位之显赫超乎常人想象。我猜钟师傅曾经是他们家的奴仆。若非如此,很难想象一个如他这般年龄的人,能有这样的耐心,一味地忍耐春迟的坏脾气,为她做这样一件单调乏味的事。
       钟师傅来的时候,春迟从不肯让他进屋来。他始终站在院子里,像一只误闯进来的动物。
       我还清晰地记得,某年夏天,雨大得几乎可以将人冲走。他满脸满身都是雨水,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好像至今仍清楚记得他为难又依眷的表情。他曾经一定是个干净而好看的人,如今他已不再年轻,甚至有了轻微的驼背,身上的墨绿色长衫贴在后脊上,像顶着一只斑驳的龟壳。多年来,他背负着的这份爱终于将他压弯了。
       有时候,会有一个小女孩陪钟师傅一起来。她是他的养女,名叫。她大约比我小一两岁,两腮鼓鼓的,剔透圆润,站在我家门口那棵高大的槐树下,像只不知从哪儿滚来的红苹果。我永远记得,她带着仓皇与怯懦第一次出现在院子门口时的样子。那时我对她一无所知,只是看到她那么无助的眼神,惹人怜惜。
       那一年13岁,她有一只大波斯猫,她带着那只猫,在我家大门外等候钟师傅。素来慵懒乖顺的大猫从她的怀里挣脱着跳到地上,飞快地闪进我家大门。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的猫,白色长毛的,你看见了吗?”
       就这样,闯进了我家的院子。她走到石头水缸前就费了很多时间,因为院子里种满了夹竹桃、芍药等漂亮花草,她被迷住了。她看见水缸里浸着的各色各样的贝壳,更是惊呆了。从淡紫色的红花宝螺,到橙色的星光玉螺,从浑圆剔透的海兔螺,到宝塔形的凤凰螺……石头泛出的冷光使水呈浅蓝色,将簇拥在缸底的贝壳镶进晶莹剔透的水晶宫殿里。
       抱住猫,却没有马上走。她指着水缸问:“这些都是你的吗?”
       “不,是我阿姨的。”我犹豫了一下才说。
       她看了一会儿,问我:“她用这些贝壳占卜吗?”
       我大为吃惊,这小女孩的一句话,竟令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的眼神坦诚而直接,对花粉有些过敏的鼻子一耸一耸的,我们之间的气氛骤然变得很凝重。
       我看着她,觉得她是神明派遣下来帮助我的精灵。
       是的,占卜,春迟应当就是在用贝壳占卜。
       “我也想让她为我占卜一下。我很想知道……很想知道将来的夫婿是什么样的。”她说完吐吐舌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和我,在那个晚春的午后,守着一只装满神秘占卜物的水缸,说了初相识的一些话。被某种莫可名状的情绪牵系着,我们都感到有一点忧伤。只待多年后,我才参悟了这犹如槐花徐徐落满整个院子般的情绪:两个盲目的旅人在一个岔路口相遇,他们茫然地看着彼此。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接下来他们将走同一条路。
       殊途同归。不错,就是这样。而我始终没有问过多年后已成为我妻子的,当年那件她最想占卜的事,在谜底揭晓后她可失望过。也许早在当年,她俯身向那只水缸,望着水底正反不一、自有一番排序的贝壳时就已经猜到了谜底。
       (余立东摘自《誓鸟》,光明日报出版社,安玉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