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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我邻居家的小孩子，一张颇具喜剧性的脸上，长了细长的眼睛，极可爱的蒜头鼻子，还有满嘴因吃糖太多而坏掉了的牙齿。每每在门口见到我，他就高声喊：姐姐好!我笑着回他：小鱼弟弟好不好?他即刻双手叉了腰，将瘦瘦的脖颈一昂，骄傲地嚷道：姐姐觉得还有谁比小鱼游得更快活吗?我笑弯了腰，他也即刻将我手里的一个橘子嗖地抢了去，嘻嘻笑着跑远了。
       我回家去讲给母亲听，说这个小鱼，从来就没见他忧愁过呢，也不知他整天哪来那么多快乐。母亲叹口气，说，这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这样的家庭，是不该生出如此心思简单的孩子的啊，你看他多皮实多顽劣啊。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说有一个酒鬼爸爸和智障妈妈的小孩子，应该从心底到神情，都写满了仇恨和敌意的吧?即便是别人给他的好意，也会冷硬地被退回来。谁会像小鱼这样，没等你开口，就跑来讨要；给了一份，又嬉笑着贪恋第二份。若是不给，那好，我来抢啦!脸皮厚得让你忍不住喜欢他，纵容他，宠他，明知道他耍无赖，还是呵呵笑着任他去疯。
       真的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小鱼这样跟生活讨价还价，且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欢快无比的小孩子。他四岁的时候，看到有人逗弄他的傻妈妈，说如果帮着洗衣服，就留她吃一顿丰盛的午餐。他的妈妈果然信以为真，很卖命地洗大堆的衣服，正是冬天，水刺骨地凉，妈妈喜滋滋地干着，小鱼也在一旁，跑来跑去地瞎忙活着。外人都说，看，妈妈傻，果真生下来的孩子也傻呢!但没有人知道，在小鱼替妈妈讨要来那一顿饭食的报酬之后，打着饱嗝，在还未来得及晾晒的衣服上，哗就是一泡味道浓郁的尿。等到衣服的主人发现，他早拽着妈妈溜得没有了踪影。
       2
       小鱼长到七岁的时候，做爸爸的，依然是赌博喝酒四处惹事，几乎想不起自己还有个该入学的儿子。那时弟弟也开始读书，每日背着崭新的书包，从小鱼家门口走过，总会得意地哼起老师新教的歌曲，我听出他歌声里满是炫耀。我便因此训弟弟，有一点同情心好不好?别当着人家小鱼的面，那么嘹亮地歌唱。弟弟当然不听，甚至还端了书本，坐在门口可以让小鱼看见的石凳下，大声念刚刚学会的字词。
       都以为小鱼这次真的能体会到失落的滋味，没成想，几天后，他竟和弟弟一样，开始早出晚归地读书。我很诧异，问起母亲，才知道，是小鱼自己跑到学校里去，见到老师便求，说，老师你也让我读书吧，我也会唱歌写字呢，不信我可以表演给你看哦。说完了不等老师开口，就自己先又蹦又跳地唱起来，直到校长恰好经过，看他在地上写下的字，竟是如此漂亮，就心一软，收下了这个未交学费的孩子。
       没有人买书包给他，他便来求母亲，说，阿姨，给小鱼做一个花书包好不好，小鱼最喜欢阿姨了，昨天做梦还梦见阿姨了呢。母亲温柔笑着点点他的脑门，说，小破孩儿，开裆裤才刚刚脱下，就学会拍马屁了啊。小鱼立刻正襟危坐道，阿姨，不是马屁，是鱼屁呢，直把母亲逗得气都喘不过来。
       终究是疼爱这个从小就来赖饭吃的孩子，母亲依然时时地将弟弟穿旧了的衣服，拿给小鱼去穿。他从来都不知道嫌弃，事实上，这个词汇，根本就没有来找过他；或者，曾经有过，却被他像个石子一样，漫不经心地一脚踢到水沟里去了。小鱼总是在母亲又送东西给他的时候，高声嚷一句：阿姨万岁!也不管一旁醉醺醺的爸爸，怎样对他吆三喝四、粗言粗语；那一刻的他，只关注母亲带来的温情和慈爱。
       3
       小鱼一路欠了多少学费呢，谁也算不清，也没有人想去算。因为，谁会跟一个在贫穷里依然皮实前行的小孩子计较呢?他的书，都是老师们借来的；他的笔记本，也是别人丢掉了，他捡起来拿反面来用；他的衣服，永远都是旧的，有母亲送给他的新的，他不舍得穿，等再拿出来，才发现，已经小了。是的，这个被父母忘记了的小孩子，长得太快了，只是几年，他已经比我还要高，依然瘦瘦的，但却像路边一株风吹来便落地生根了的小草，昂头笑看着蓝天，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突然拥有了卑微生命后的狡黠和欣喜。
       我那时读了大学，不常看到他。只在假期里，看见他在大街小巷里疯跑，有时跟着一群衣着光鲜的小男生，有时则自己成了孩子王，风一样带领着这疯狂的一群，经过我的身边。常常喜欢开玩笑，跑出去老远了，才猛然回头，挤眉弄眼地得意叫道：姐姐别怪我没看见你哦，我公务繁忙呢!我片刻前心底升起的失落，在这句话里，瞬间烟消云散。
       那时他的爸爸依然不成器，跟着别人出去做建筑工人，却混不到钱，甚至常常连回家的路费都得借。他只是个勉强能养活自己的男人，至于那个智障的妻子，还有野草一样可以四处发芽的小鱼，则似乎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每次要交学费的时候，小鱼都会被老师撵回家来讨钱。小鱼从没有忧伤过，他背了书包，在家里安心温习功课。几天后照例给老师耍赖皮，说真的没有钱啊，老师你就让我先学习吧。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贫困生，对自己处境的黯淡如此一脸的满不在乎，好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什么事情。直到学校里真的派人来调查，看见他的妈妈连一碗粥都煮不熟，邻居们知道小鱼带了老师来，怕他不会照顾，纷纷送来饭菜。这样的一幕，终于让学校减免了小鱼所有的费用。这个顽皮的小鱼，为此专门跑来，对母亲说，阿姨，小鱼现在也讨学校喜欢了呢。
       但依然有傲慢的学生，惹是生非，站在他的家门口，看他的傻妈妈，在人面前出丑。小鱼依然不恼，很大方地招呼他们，说，既然来了，就进屋来坐吧，不过是要坐冷板凳的哦。那一群原本来看热闹的人，突然觉得可笑的反而成了自己。此后这些人，便成了小鱼的朋友，他们宁肯被爹妈责骂，也要偷钱买自己喜欢的零食，给小鱼吃。尽管小鱼从不介意吃食堂里别人的剩饭，但他的朋友们不愿意，他们说，谁让小鱼成了我们大家的小鱼呢。
       这一年，小鱼14岁。他不仅让小镇上的人都怜爱无比，亦让那些想要嘲弄他的人，心软，继而心疼。
       4
       一年后，小鱼考入最好的高中。开学的前一天，他找我母亲借了自行车，说要载妈妈去学校“旅游”。他很认真地给妈妈梳了头，换上干净清爽的衣服。他的妈妈，从来没有出过小镇，所以对于此次出行，小孩子似的惧怕，一遍遍地说，别人会笑话的。小鱼一向是对妈妈很温柔的，这次却佯装生气似的“训”她，说，谁没有爹妈呢，等小鱼以后挣钱了，年年都会带你去游山玩水!
       这个开始变声了的男孩，在片刻的憧憬里，眉宇间，竟是有了些许男人的味道了。
       那时的我，大学毕业，在小鱼所在的中学里做了老师，而且，恰恰每天在小鱼的邻班上课。又可以像几年前那样，天天听到这个微笑飞扬的孩子，隔了很远就一声声地喊我“姐姐”。老师们皆说，这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可以跟班里每一个同学都打闹成一片，可以将学习那么轻松地就搞定，可以对自己的贫寒视而不见，甚至，还对那些迎面而来的讽刺啊可怜啊嘲弄啊一一微笑接过，且说谢谢。这样的议论，每每听到了，我都会眯眼笑，想，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小鱼是天使送来的皮实的小孩啊，他沾满了凡间烟尘的气息，但又将天使赐予的单纯无忧，绽放给每一个喜欢他的人；让他们与自己一样，祛除一切晦暗的尘埃，只留那明亮的爱在心底。
       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一日日成长的小鱼，已经是一个帅气的男生。他走在路上，衣着破旧，但眉眼里的一抹去不掉的温暖，还是吸引了许多的女孩子。她们知道这个每学期都拿奖学金的男生，尽管出身卑微，但却比全校所有的男生，都要勇敢，坚韧，幽默，且可以让人安心依靠。我们的小鱼，也会在她们写来的情书里，有片刻的虚荣；但随后，他便将这些信细心收藏起来，继续做那个嬉笑打闹的顽皮男生。
       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小鱼，突然地就想像儿时那样，揉揉他乱蓬蓬的头发。当然是够不着，他已经一米八，完全地长成一个大男生了。但这个可爱的小鱼，却将头低下来，笑道，姐姐是不是又想敲我脑袋了啊。我笑，没有接他的话，却说，小鱼，告诉姐姐，你是不是真的跟天使见过面啊?小鱼很严肃地收起了笑容，道，当然啦，它还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只有皮实快乐的孩子，它才肯爱呢。
       这一年，小鱼读大一。但依然坚定不移地，相信着天使。那个他在残酷生活里想象出来，却是奇迹般地温暖了自己18年的天使。
       （侯天宇摘自《青年心理》2006年第12期，邹晓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