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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我的四季
作者:张 洁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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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如四季。
       春天,我在这片土地上,用细瘦的胳膊,紧扶着我锈钝的犁。沉埋在泥土里的树根、石块,磕绊着我的犁头,消耗着我成倍的体力。我汗流浃背,四肢颤抖,恨不得立刻躺倒在那片刚刚开垦的泥土之上。可我懂得我没有权利逃避,在给予我生命的同时也给予我的责任。我无需问为什么,也无需想有没有结果。我不应白白地耗费时间,去无尽地感慨生命的艰辛,也不应该自艾自怜命运怎么这样不济,偏偏给了我这样一块不毛之地。我要做的只有咬紧牙关,拼尽全身力气,压到我的犁上。我不企望有谁来代替,因为每人都有一块必得由他自己来耕种的土地。
       我怀着希望播种,那希望绝不比任何一个智者的希望谦卑。
       每天,我望着掩盖着我的种子的那片土地,想象着它将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如一个孕育着生命的母亲,期待着自己将要出生的婴儿。我知道,人要是能够期待,就能够全力以赴。
       夏日,我曾因干旱,站在地头上,焦灼地盼过南来的风,吹来载着雨滴的云朵。那是怎样的望眼欲穿哪!盼着、盼着,有风吹过来了,但那阵风把那片载着雨滴的云朵吹到了另一片土地上。我恨过,恨我不能一下子飞到天上,死死地揪住那片云,求它给我一滴雨。那是什么样的痴心妄想!我终于明白,这妄想如同想要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我只能在我赖以生存的这块土地上,寻找泉水。
       没有充分的准备,便急促地上路了。经历过的艰辛自不必说它。要说的是找到了水源,才发现没有带上直它的容器。仅仅是因为过于简单和发热的头脑,发生过多少次完全可以避免的惨痛的过失。我顿足,我懊恼,我哭泣,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有什么用呢?再重新开始吧。这样浅显的经验却需要比别人付出加倍的代价来记取。
       我眼睁睁地看过,在无情的冰雹下,我那刚刚灌浆、远远没有长成的谷穗,在细弱的稻秆上摇摇摆摆地挣扎,却无力挣脱生养它,却又牢牢地锁住它的大地,永远没有尝过成熟是怎么一种滋味,便夭折了。
       我曾张开我的双臂,愿将我全身的皮肉,碾成一张大幕,为我的青苗遮挡狂风、暴雨、冰雹……善良过分,就会变成糊涂和愚昧。厄运只能将弱者淘汰,即使为它挡过这次灾难,它也会在另一次灾难里沉没。而强者却会留下,继续走完自己的路。
       秋天,我和别人一样收获。我并没有因我的谷穗比别人干瘪便灰心丧气。我把它们捧在手里,紧紧地贴近心窝,仿佛那是新诞生的一个自我。
       富有而善良的邻人,感叹我收获的微少,我却疯人一样大笑。在这笑声里,我知道我已成熟。我已有了一种特别的量具,它不量谷物只量感受。我已经爱过,恨过,欢笑过,哭泣过,体味过,彻悟过……细细想来,
       便知晴日多于阴雨,收获多于劳作。
       到了冬日,那生命的黄昏,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只是隔着窗子,看飘飞的雪花、落寞的田野,或是光秃树枝上的数点寒鸦?不,我还可以在炉子里加上几块木柴,使屋子更加温暖。我将冷静地检点自己:我为什么失败,我做错过什么,我欠过别人什么……
       再没有可能纠正已经成为往事的过错。一个生命不可能再有一次四季。但我还是有事情好做,我将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人们无聊的时候,不妨读来解闷。怀恨我的人,也可以幸灾乐祸地骂道:活该!聪明的人也许会说这是多余;刻薄的人也许会演绎出一把利剑,将我一条条地切割。但我相信,多数人将会理解,他们将会公正地判断我曾做过的一切。
       在生命的黄昏里,哀叹和寂寞的,将不会是我!
       (张剑峰摘自2006年9月20日
       《广州日报》,季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