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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马不停蹄的错过
作者:叶倾城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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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颜,当我还不认识你,我已经与你有肌肤之亲。
       17岁考上大学,是丁康第一次出远门,车票上印了“准乘”,乡下孩子只当搭火车还要批准,上车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站票。8月,铁皮车厢是行走的烤炉,跑起来有风,却一站一站停,如人生趔趄。渐渐人山人海,他前方,有个单薄女孩,被推搡得退无可退,几乎就站在他怀里。他惊得一动不敢动。
       她没回头,身体的温度与气味却逼过来,染汗的微香。他的前胸贴她的后背,低头看见一滴清亮的汗,自她头顶出发,沿着她的麻花辫,小孩玩滑梯一样,跌跌撞撞下滑,忽地“扑”一下,落在他T恤胸口上,棉T恤很渴似的,顿时吸干。蓦地记起“水滴石穿”,丁康想那滴汗一定经过T恤,穿透了他的心,还在深深地,跌下去,他身体里从此藏了一口井。
       在站台上他们又遇见,原来都是理工大学新生,她只投他一眼,漠漠然。人世纷繁,同车一段,原算不得缘分。
       周身渐干爽,胸口却仿佛仍剩着一抹腻嗒嗒,是方才她那一滴汗。他没有亲过吻,可是他想,这应该就是吻的记忆了。
       他们都在登记簿上登记,上一排,宋巧颜,英语923。下一排,丁康,建筑921。
       B 巧颜,理工大学是那么美丽:10月桂花盏开,细碎如剪屑,我想起你桂子黄的衬衣;11月澡堂开放,淋浴回来的女生黑发湿得诱惑,我想起你流满汗的发梢,一条一条微成的溪流;每周我去模具车间实习,木件的纹理,让我想起你柔软而倔强的脸形,是檀木……这记忆,我却无法与你共同拥有。
       是的,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军训时,巧颜娇小,是女生方阵的最外侧。正步走,男女两队并汇片刻,巧颜每每不自觉一偏头,那抹含羞之意,是银木槿在薄雾里含苞。睡在他下铺的兄弟,当下看得目不转睛,悄声对他道:“我要追她。”
       真的是追。大学在山间,小路陡峭多弯,兄弟骑一辆自行车,每天全速,从女生宿舍追到教学楼,又追到听力教室,再追到食堂,然后长久地等在体育馆外头。女生们大笑有之,窃窃私语有之,终于七手八脚,把巧颜推出人群。巧颜窘得只低头,良久,才侧身,偏坐在兄弟的自行车后座,挽高碎花裙摆,露出她奶黄乳白、双色镶拼的细带凉鞋。
       校园的爱,常常开始得如此简单光亮。
       丁康因此,与巧颜也算熟了。有时在校园里走,听见身后喇叭声,回头,兄弟的自行车,幼鲨般乘风破浪,巧颜半掩在兄弟肩后,向丁康遥遥一笑,头随即一低;,兄弟也把巧颜带回寝室来过,巧颜就坐在他床沿上,一只脚,无意识地轻轻踢床单。
       没有交谈过,他记忆中的巧颜,始终是芙蓉千朵,宛在水中央,一花开一花落,都牵着他的心,他却是岸边的赏花人,不能涉水采撷。
       1998年,大二那年秋天,巧颜狠狠感冒了一次。兄弟全天候守在她床边。他却是延到不能再延才去,一进门,只见巧颜脸颊削薄,似有人在他心里狠狠丢了块大石,水花四溢,噎得他无法说话。远远站着,看巧颜半躺,手搁在兄弟手里,哑声跟兄弟絮语:“一病,就很想我爸我妈。小时候,每次我一不舒服,我父亲就骑车,去好远好远的自由市场买鱼,煮的汤,好鲜……”
       想的速度,追不上他的脚步。他冲到学校门口的小馆子:“我要鱼。”老板热情招呼:“我们这儿的招牌菜是水煮鱼。”穷学生,哪儿吃得起馆子,此刻望文生义,水煮自然是极清的清汤,便道:“好。”
       28块钱,他3天的伙食费。
       又押了5块钱,借了人家的海碗,怕扬汤洒水,一定要双手捧着。校园里枫树灰红,有迟归的燕、初发的蝙蝠低低飞过,青瓷碗在手心渐渐烫起来,他却一头大汗,只担心这捧到寝室的一片心,会凉了。
       一揭盒盖,辣香四溢,顿时笑倒一屋子的人。“给病人吃这么辣的东西,有没有搞错呀?”
       到晚,兄弟约他出来走走,单刀直入:“你今天那碗鱼,是买给巧颜的吗?”
       他心头一阵吱吱嘎嘎,像齿轮锈死,旋转得十分吃力,只不做声。
       兄弟捶他一记:“不就是一点儿女情长吗,至于这么说不出口吗?”
       他是被人赃并获了,欲退无地,等待最后的审判如天罚,倒反而疏松下来。
       “你是给小莫买的吧?看今天她一个人吃了大半碗,大家就知道了。哎,主动点呀,请人家看个电影什么的……”
       小莫?他极力回想,是穿红T恤的,还是扎马尾辫的?除了巧颜,其余的女生,对他都没有分别。
       他说:“你说是就是吧。”
       他想什么是爱情呢?大概跟希望一样,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日子长了,就有了吧。
       C 巧颜,那一刻,我心忽然悠悠荡荡到高考发榜的那个夏天。表弟们在楼下高喊:“通知书来了。”我一只脚穿了拖鞋,一只脚没有,向外便冲。忘了楼梯的存在,一脚踏空,从二楼直滚下来。可是门外没有邮递员,被吓坏的表弟们此刻才敢坦白:他们在开我玩笑。脚上凉飕飕,一低头,血从裤管里缓缓流下,也不觉得痛。生命这一遭,又跟我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
       他跟小莫好了两年,毕业那一天无疾而终,正像兄弟与巧颜。兄弟雅思考了七分半,拿到伯明翰大学的奖学金,而巧颜,巧颜沉默着,不说分手,也不说祝福。
       聚餐那天,兄弟才喝了两瓶啤酒,就高了,高得奇异而怆痛,呛啷啷拂落一地杯盘,残酒剩茶泼了巧颜一裙子,也不理会。
       他避免去看兄弟那张紫涨挥汗的脸,也不敢看巧颜,只轻轻将纸巾递她。她接过,也不擦,在手里捏成一团,一径低头,仿佛要缩到不存在。她正坐在空调口,大蓬冷气罩着她,简直呵气成霜,却仍然,汗一滴一滴,映着灯光,赤金赤金地往地上掉,像她碎裂了的,一颗心。
       同学喝完酒,还吵嚷着要去唱歌,巧颜站起,细声道:“我先回去了。”兄弟已经醉得七颠八倒,闻此像被木槌狠命一击,醒了七分,沉吟一下:“你自己回去吧。”径自而去。是深海黑珍珠离开蚌,从此不能睡在爱情腹内,无论多少撕扯的痛,都不回头。
       丁康道:“我还要清点东西,我也不去了。”
       也没说送她。巧颜在前头走,丁康默默跟在身后,一前一后,恰如当年他们在火车上,这一遭,他们互知名姓,反而远了。他甚至不敢踏在她的影子上,怕踩痛她。
       经过一堵人家的高墙,巧颜忽然站住,抬头,月色明如细玉,照见有树高高地从墙里探出来,树上挂了青绿圆果,像梨也像苹果。他靠前,辨认了一会儿,道:“是柿。”
       巧颜没应声,一张脸忽明忽暗,明知是叶影,也陡地错觉是泪痕。风一吹,树叶扑簌摇,在她脸上,刻出痛楚的线条。
       他不忍,没话找话:“我们家种过柿树,就在晒场上,所以我认识,小时候,常常在树下
       玩……”
       巧颜忽然问:“你说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他一怔,还没回答,巧颜已经道:“我去还朋友一本书,你不用送了。”白裙子上的酒痕,分外刺眼,恰如他的那件旧T恤,印过她的汗迹。
       这也就是,爱情所能剩下的痕迹了。
       D 巧颜,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想跟你说:每年秋天,柿果在秋风里慢慢转红,红到不可收拾,就会坠落,一地殷红的甜蜜。家乡旧俗,用柿酿酒,每逢嫁娶,必拿出以飨新妇。巧颜,跟我走吧,我会饮你以柿酒,味道甘美如酸奶酪,千杯不醉。
       再见巧颜,是六七年以后的事了。
       那时,他开一家小装修公司。7月,有幢复式住宅要装修,他和同事开辆小货车就去了。坐定,才捧了一杯冰可乐,就看见楼梯上,有一截素白小腿,一步步下楼来,接着是暗绿真丝裙,渐及腰间的细蝴蝶结,再看见尖尖下颏。忽然他的心如拴在蜘蛛丝的一端,遇风摇摆不定……
       “巧颜?”他脱口道。
       手仍然很稳,可乐纹丝不洒。可见年近三十,他也成一个稳重男子。
       巧颜丝毫不变,一样清瘦微带怯意,笑起来,眉目静如雨后。他却看见她眼角细纹,如工笔白菊,千花万瓣。
       看过房子,一一谈妥细节,明天来签合同。窗外黄昏渐墨,夜空之蓝一星一星展开,他轻轺咳了一声:“请你吃个饭吧?老同学叙个旧。”
       将车交同事开回公司。他们搭的士去,巧颜只换了一件简单的黑吊带裙,十分家常。他不知是该爱还是恨这份家常:他们如此之亲,但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边吃边聊,谈一些闲人闲事,说到兄弟,那小子mail回来的照片上,胖了,几块腹肌全变成肚腩,两个儿子,抱一个挽一个。巧颜笑,是真的不在乎。餐桌一角,红莲花杯里点了蜡烛,火舌魅惑地,在夜色里一舐一舐,非常撩人。火意停在巧颜脸上,她低低道:“我们的青春岁月,都哪里去了?”
       夜色渐深,他不得不起身。出门想招的士,她却说:“好久没搭地铁了。”
       他随巧颜,下长长的台阶去搭地铁。她在车厢里,扶着栏杆站着,又一次,他站在她身后,禁不住细细看她。忽然发现巧颜右肩头,有一个模糊的、深粉红印记,窄窄的半圆,如贝壳,或者天使之翼。若将脸颊贴上去,会听见伊甸园的声音。
       巧颜没有回头,却淡淡道:“胎记。”
       他不由得伸出手,搭在那块胎记上,食指轻轻勾勒它的线条,像轻触荷花瓣上的那一抹胭脂红,红花莲子白花藕。
       地铁一站一站停,如生命周而复始,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永不下车……
       巧颜忽地轻笑一声:“丁康,你还记得吗?那一年我上大学,人那么多,我就被挤在你身前。”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E 巧颜,那一刻,我几乎有想死的心情。像小时候看过的小精灵电影,心愿已了,这世上再无可眷恋。原来我要的,并非拥有;而只是,你明白。
       良久,他问:“你……先生呢?你跟他说你晚归了吗?”
       她抬眼看窗外,是千篇一律呼啸而过的黑,静静道:“我离婚了。”非常平板简单,在叙述一桩与她无关的事。她生命的暗礁跌宕,全在这4个字里面。
       他一震,刹那大地浮动,星月有失。却突然,他手机响了。
       接着,是女友清脆嗓声,“我今天看到一条好漂亮的婚纱,我就买了,你呆会儿来不来看?”
       她在说:“我离婚了。”
       她在说:“你来不来看婚纱?”
       他不知该回答哪一句。地铁停下来,巧颜半旋身:“我到站了。”惯性地一低头。门在她身后合拢。
       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巧颜,再见。”
       而再见,或者永不再见,其实都不重要了。
       巧颜,自火车始,又至火车终。这也是一种圆满吧,命运给我们最大的恩典。
       我们不是没有机会的,却是我们自己,错失它们,如放飞群蝶。
       这一生,我们都在马不停蹄地错过。
       (朱亭摘自2006年9月22日
       《现代女报》,宋德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