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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讨厌的男生
作者:丹 菲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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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五个人很不合时宜地插在我们四十多个女生中间。是五只黑头羊挤在四十几只绒白的绵羊中间。他们正常的行走和移动,都被我视为龌龊和挑衅。1980年的卫校,男生的出现还算是前卫的行为。这五个人的来源:山东的,某部队代培的D;其余四个是北京人S、F、Z、Y。那时候北京就业就有危机了,所以他们初中毕业考了卫校,也就是想留在京城捧个铁饭碗而已,我敢肯定他们无一满足于中专文凭,更无热爱护理专业的道理。
       说实话,我们这些女生也不是冲着这个服务性浓郁的专业来的。像我们来自太原郊区的这十个女生,硬邦邦都是学校里顶尖的好学生,放弃上重点高中,初中毕业就报了这个卫校。尤其像我这样的愣头青,竟以为卫校与保卫有关,又是北京,哈,沾沾自喜了许久。农村一女孩子,从此跳出农门,了不起啦。记得那时北京来了个负责招生的干部,一起与我们坐硬座火车,由太原直达北京。下车后有卫校来接站的。路过天安门广场时,一个女老师自豪感特强地告诉我们,你们以后可就是国家干部了。那口气好像不是我们曾经奋斗的光荣,而是我们凭空吃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过我当时听得懵懵懂懂的,掩不住心底的喜悦。要知道我那时才14岁,简直就是一小女孩。
       上了学才真正知道卫校是干什么的。失落无奈、自强奋发,小小的年纪也是一番苦挣扎。那五个男孩子,他们的落寞从不表现。我看不起他们。好在他们坐最后一排,与我相隔很远。第一次在教室里学习臀部肌肉注射,老师从药房找来一摞纸盒,里面装着维生素B12,粉红透明的液体,1毫升剂量,小巧精致,一如我们这些卫校小女生。我和同桌一女生搭档。看她颤抖着小心地抽好药液,举着消毒棉签催撵着我,我非常尴尬地褪下一角裤子,露出女孩的肌肤。不行不行,你是让我将你打残啊,同桌嚷嚷。我就又露出一点,还不行,再露出一点,像现在市场上的讨价还价。其实我不仅是惧怕她一出手就弄疼弄残了我,还介意后排的男生,心里非常讨厌他们与我们女生一起,在同一间教室露出雪白的屁股。其实隔着几米远呢,他们再怎么也看不见我的裸露。但他们肯定能看到后面的大女生。看见了大女生的也让我不舒服,好像也是偷窥到我们女孩的圣洁。现在想来,那些比我大一两岁的大女生们嘻嘻哈哈,一派大方乐观,说不定她们心里还愿意哪个男生无意间瞥到她们的一抹柔白呢。而我偏偏就从心里厌恶。
       我天生就不喜欢任何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的觊觎。有时候猜到他们的想法,心里也难受。这就很不讲理了。可没办法。不知从哪年开始,我上下班坐公交车,常是能占到靠窗的座位,但不可能老是你一人独享吧。所以每次站点停车,我就眼巴巴瞅着上来的人,男的,快快跳过我去,女的,快快选中我吧,哪怕是身边落座一个进城的大嗓门儿的老胖的农妇也好。那时,心里就格外踏实了。最好她别提前下,别下在我前面就行。如果落座一个男人,即便是十几岁的男生(因为现在十几岁的男生可也不简单,他们对女生的了解不亚于成年人吧),我也不舒服。我尤其拒绝那些不管不顾一屁股坐下来的,身体靠住了你,就是冬天臃肿的衣裳挨住我的羽绒衣也不行。那让我别扭啊。我就使劲往窗户上靠,也只是暗暗地使劲,装成不在意的样子。我怕被人意识到了,那样会对自己产生误解。毕竟人家乘车是正当的事,再说自己也不是多青春光艳的小女子,当谁想占你便宜啊。
       五个男生老在我眼里碍着事,他们至今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全班最小的女孩儿对他们却是格外用了心的。还有一次上内科课,老师讲怎样常规检查病人。于是我们就轮流躺在课桌上,露出薄薄的内衣,甚至一截肚皮,学着老师用指头叩诊,什么是清音、浊音,什么是实,什么是空;确定肝的边缘啊,等等。我微蜷了身体躺在桌子上,感觉一点也不好玩。同学们乘机嬉笑打骂,我则心虚得不行。躺,是很私密的动作,少女的我怎么能明朗朗躺在男生眼皮下呢。
       捍卫自己身体的纯洁,一种幼稚的心理由来已久。我对男生漠视甚至仇恨,情窦在我可能埋得很深很深吧。偏偏我又掉入这样一种特殊的专业,不仅要对身体的表面结构了解个透彻,而且还要对人体生理、病理建立基本概念。很长一段时间,我陷入非常沮丧的境地,尤其是在一场人体解剖观摩后,甚至冒出退学的念头。诱因其实很小,只算得上是一个细节。那具尸体庞大,生前肯定是一高个儿的男人。我们分批分组围拢在他的旁边。老师又一次开讲,顺手就将一团黑翻了过去。而我分明看到了,那团黑是男性生殖器。不知老师出于何原因,有意跳过男性外生殖器一节。但她没想到,就是她这看似避免让我们这些女孩子尴尬的举动,却给我种下了抵触医学专业的情绪。在我的14岁里,这是第一次目睹一个成年男子全裸的身体,没想到竟是一具陈旧的暗褐色的尸体,我的好学劲头压服不了我的恶心感。那五个戴着白纱口罩的男生此刻就站在尸体的另一侧,他们低头专注于老师的手指,没有看见我射向他们的一束恶毒愤怒的目光。那天夜里我偷偷在被窝里流泪了。委屈、懊恼塞满我的心。
       十四五岁是人生的花季,而我满脑子常常想着的却是天大的问题,比如怎样活得有意义,别人怎样看我,怎样赢得别人的首肯,天外的天是什么样子,人死后真的会有另一个世界接纳吗……我对自己异常苛责,老在下决心重新做一个全新的人。我的心思没有一点点关注男人女人间那些因肉体而纠缠不清的欲望及感情。我在为我的所谓人生意义和理想苦思冥想。我每天不断翻着16开的厚厚的专业书,对男人女人身体中的器官、肌肉、骨骼、血管、神经了如指掌,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直到3年卫校毕业,我依然对男女间最关键的事懵懂无知。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想探求它。
       按说那五个男生在女生势力严重的班里是格外乖巧的,他们不张狂,课外也不和女生多来往。他们的搭配也许给了粉一色的女生们一点梦,而于我却是这样严重的不和谐。毕业时,最后一次考护理操作,如铺床、输液、冰袋热水袋的操作、穿脱隔离衣、注射等等。我们利用实习间隙,在一间操作室里一遍遍地熟悉这些操作。要在规定时间内,动作利落地铺一张备用床,柔软的被胎在白色的被套里毫不服帖,而你又绝不能用手摸索那只被角,因为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被扣分。我瘦小笨拙的身体最不擅长这样的操作。我非常担心考试时抽上这项操作。然而任何一种操作我们都得熟练再熟练,谁都无法预测自己的考题。所以我们冒着北京最后一个夏天的暑热在操作间刻苦锤炼,每晚都到10点以后。操作间只有一个塑胶假人,要供同学们做输液、褥疮护理、导尿等,非常繁忙。我们就自觉地排队等候。男生Y是相对学习认真的一个。他也等在一边,要给假人做导尿。我就又有了心理障碍。那个假人系女性,造型优美,形象逼真。她被人先将白色的裤子褪下一些,再将双腿微微分开,铺上孔巾,露出私处,用消毒棉签蘸上碘酒、酒精一圈圈消毒,再将一根紫红色中空的管轻轻插入她的尿道,深度必须在规定范围内。我看Y极端小心认真的动作,禁不住两眼冒火,莫名的愤怒之火。我甚至担忧女生走后,留下的男生会对那个异常美丽、生动无比的塑胶人进行猥亵。
       卫校3年,14岁的初秋到17岁的炎夏,我的青春生长期塞满特立独行的记录。我只近距离接触到五个男生,他们从一开始就在一种错位的情境中出现,造成了我少女错位的认识。而不能否认的,它的明显好处是,我幼稚十足的青春发育期安全地在外地度过了。
       不可理喻的、过分自卫的少女心绪,在她外表明丽清新的微笑下如一条黑色的暗河昼夜不停地流动,令人庆幸的是,它的汹涌澎湃诡谲迷离并未阻挡一个青涩少女几年后在一个夜晚绽放出第一朵鲜艳夺目的花。她的单纯圣洁一如既往,但她终于接纳了伸入她领地的男人,带着对形而上爱情的无限虔诚,融入世俗的洪流,对成熟男性及男性的身体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它使她想到蛮荒时代的山峦、森林、河流,嗅到生命原初的信息素。丑陋和黑成为另一种发散美和诱惑的物质,在瞬间使她闭上了那双充满童话色彩的眼睛。
       (陶磊摘自《山西文学》2006年第4期,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