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标题 全文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993年的夏天，我旅行到了德国的弗莱堡，这是个非常美丽的老城，起伏的坡地，在夏天的黄昏里开满了小花。那一天，我换好了法郎，就买了睡袋，准备好了明天一早，出发去法国。法国是我从小就向往的地方。那种向往，从来没有明确地出现在心里过，可是，只要一提起，法国就在心里响个不停，把别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那天，黄昏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坐在弗莱堡的小山丘上，望着暮霭中金色的城市。我的朋友点着远处蓝色的山脉说，蓝色群山的那一边，就是法国。
       我的心，像一只被箭追赶的小鸟一样，飞快地向蓝色的群山扑过去。
       第二天，我到了法国。那漫长的法国公路啊，那喷香的乡村的羊角面包啊，那边境上的明亮的大熊星座啊，还有巴黎的红葡萄酒。一直向南方去，玫瑰花田在夏天的阳光里翻飞。那天，又是一个黄昏，我又看到了蓝色的群山，又到银行去换了钱，明天，我要去西班牙了，这个黑地飞金、响彻着吉他的国家，也在蓝色群山的那一边。
       那蓝色的比利牛斯山的那一边，有着什么呢？那天，面对着暮霭中蓝紫色的群山，我的心，又像一只被箭追赶的小鸟，向大山的那一边飞过去。我们的老捷达车追着公路上挂着西班牙车牌的车子向西去，这时，我觉得心里的感觉非常熟悉，那样屏住了呼吸的期待，那样热情而犹豫的怀想，那样一点点莫名的伤心。
       有一点想要和什么人一起跳舞的感觉。
       然后，我记起来，那是我少女时代的心情，16岁的，17岁的，18岁的。上海的夜空在那时有一些蓝得发红，我家住在6楼上，从我家的阳台上能看到下面一大片红色的屋顶。在许多那样安静的夜里，我在我房间的阳台上望着远远的城市边缘，夜晚蓝色的雾气在那里缭绕着，心里装满了那样的心情。
       那是一种期待。
       对自己还不知道的，将来要经历的生活的期待。
       我想，16岁，17岁，18岁时候的你，也是这样在期待着。
       时代不论怎样在变化，一个女孩子对自己将来生活的期待，是永远不会变化的。16岁时候的心，安静而恐慌，纯洁而旖旎，向往着自己将来作为一个成熟的女子的生活。
       16岁的女孩子，不再因为自己是女孩子而失望了。
       更小的时候，女孩子是失望过的，因为男孩子看上去真有前途，真勇敢，真帅气。而女孩子，必须不像他们那么会玩，也不像他们那么大胆。遇到什么事，大人们总是说，男孩子要让让女孩子，可是女孩子也是骄傲的啊，并不那么希望让别人让着。要别人让着，不用说，就知道那是个弱者。
       许多女孩子，心里希望自己能是个男孩子，一样想得出来用打火机烧蚂蚁，一样在大夏天光着膀子疯跑，被老师罚站黑板了，还照样嬉皮笑脸的，大概那都不是什么好事，可自由自在地出轨，就是孩子心目中的英雄。
       16岁的女孩子，也不再为将要成为一个女人而焦虑不安了。
       不久的从前，她为此深深地不安过。从妈妈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将来的黯淡。妈妈总是忙个不停，妈妈手里总是拿着一块用脏的抹布，在家里天天和灰尘斗争，但从来没有胜利过。妈妈打扫干净的家，第二天，又会像从前一样脏了，那些轻而卷曲的灰尘无所不在。所以，妈妈总是抱怨的，妈妈发起怒来，面色苍白，神色恶毒，像电影里的悍妇，让女孩子不忍卒读。妈妈也总是忧郁的，她默默地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家事的时候，让女孩子想起一头牛，围着石磨不停地拉着磨转，磨上有永远也磨不完的谷子。妈妈也有快乐的时候，节日的时候，妈妈早早地把自己埋在厨房里忙全家人的一餐，她的头发里全是油气，手上有被火烫了的伤疤，身上穿着湿漉漉的围裙，她一盘一盘捧出好吃的，看着一家人大嚼，脸上满意地笑着，可自己，已经被各种各样的油气熏得什么也不想吃了。
       在女孩子们的心里，妈妈生活里的快乐和不快，似乎全是愚蠢的，也没有意义。为什么要为别人吃到肚子里再也看不见了的那些东西，花这么大的力气呢？居然还要为了这而真心地快乐，这多么让人委屈！
       女孩子总是和妈妈最亲近的，也是妈妈的生活，深深地刺激了女孩子，在心里，女孩子总是想着，最好自己将来不要过妈妈这样的日子。所以，女孩子是那种最能怜惜母亲，又从心里最抗拒母亲的人。只是，要你承认这一点，很困难。
       当然，谁都知道母亲的牺牲是伟大的，可是，女孩子在心里不那么愿意就像妈妈那样，把自己的一生牺牲了。有谁真的那么情愿为了责任而牺牲自己的一生呢？大多数女孩子的心里，早早地就从妈妈身上，对自己将来的生活害了怕！
       这就是波伏娃说的，女孩子对自己将来内心的反抗。
       然而，事情开始有了变化，变化是从16岁的某一刻开始的。
       你会在有一天的某一刻，突然发现自己喜欢独自呆着，好像那是一个新的习惯。独自呆着的时候，你心里有种甜蜜的忧伤。有人喜欢独自在窗前呆一会儿，有人喜欢独自出去散步，还有人喜欢更长时间呆在家里的浴室里，关上门，地方很小，很安静，就像有人紧紧抱着自己。浴室的窗前，风儿轻轻飘摇着妈妈的白色胸罩，伸手去摸摸那柔软的蕾丝，想起很早以前，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曾偷偷地把妈妈的胸罩戴在瘦小的胸前，那时，妈妈是自己美好将来的样板呢，长大了，可以穿妈妈的好看衣服，是一个小女孩的理想。如今隔着一个长长的反抗期，回想起来，也好像是前尘往事。
       你经过一个大圈，又回到了认同女子生活的路口，可这时的你，已经不再是那个瘦小的小女孩了。你的身体变得匀称而美好，手和脚不像刚刚发育长高的时候那样，大得不像话。这时候，一个人的心也变得细腻了，一点点风花雪月，都能把心一下子就搅乱。
       那时的心，真的是脆弱得像雪花一样，甚至不能在手心里最小心地捧着。
       那时候真的需要一个人独自呆着，在某个安静的小角落。
       想着自己的未来，会越来越美丽吗？会有一个真正的爱情吗？会有自己的孩子吗？自己的家会有一个大房子，自己走在家里，像真正的幸福女子吗？一个女孩子的将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在一生里，到底会有几个人，是英俊地骑在白马上，向自己走来的呢？
       16岁的时候，你向自己的生活睁开了眼睛，不再抱怨，也不再逃避，而是希望自己当一个美丽而幸福的女孩子了。你和你的将来和解了，因为你在走进你一生中感觉美好的时期，生活在你面前依稀展开了点点滴滴的美丽，而你身体里荷尔蒙的增加，让你怀春。让你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是当一个美丽而幸福的女子，也是值得让你努力的事。
       于是，你开始希望自己漂亮，开始在镜子里小心仔细地端详自己，开始在路上羡慕地看着那些擦肩而过的漂亮女人，开始注意百货公司里的新款时装，心里想着，有一天，自己也会擦得香香的，穿这样一身裙子。
       在你的理想里，会有做一个美丽女子的愿望。
       而这时候，你对一个女子的一生有了极大的兴趣，你想要知道每一件事。
       这时，你也开始眺望自己的一生。要是因为爱上一个人而结婚了，可又不再爱他了，怎么办？小孩子真的是可爱的，可生孩子真的会很疼吗？现在手上破了一点点皮，都疼得说不出话来，生孩子可怎么对付得过去呢？爸爸妈妈死了，生活还会有意思吗？亲嘴又是怎么回事？和别人的嘴碰在一起，不是会得传染病吗？很不卫生。爱情到底有多美好？要是将来一直可以有一个人一起睡在大床上，不再一个人睡小床，到底会有多快乐？
       这都是问题。
       月光下面，再多的时间也是不够的。
       你的生活在16岁的时候，是那些蓝色的群山，美好，遥远而神秘，你一步步地向它们走去，沿着笔直的公路，开着车。你就要越过它们了，你多想知道那后面是什么，那未来的生活让你的心成了小鸟。这个时期，你是那么盼望了解你将来的生活，并编织着美梦，而不再对它失望，还为了从对将来的焦虑中挣脱出来而大松了口气。现在你向往成为一个女子，身体柔软，内心浪漫，这就是你，作为一个女子的生活的真正开始。
       （刘璐摘自《起舞》，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