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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交换妈妈
作者:秋 尘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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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事情已经过去三四年了,却总还是常萦绕心际,隐隐作痛,隐隐欣慰。
       那时大儿子不到10岁。一天下班,一进家门,见他在看电视,我就暴风骤雨般地质问起来:作业做完了吗?钢琴弹完了?英文书读够半小时了没有……中文作业呢?
       做经理的我,平日里在单位和上司下属讲话都不得不渗透着策略,可对儿子,我从来就是直言素面。
       儿子应该说是个听话的好儿子,除了中文作业没有做以外,其余一应完成。
       为什么我要学中文?谁需要中文?儿子像以往那样,开始了怨恨的反驳,虽然他也知道,这样做其实不仅徒劳无益,反而会增加我的不快。
       那时候,我在儿子的面前从来不知有个“软”字。每当他嘀嘀咕咕、牢骚满腹,我就变本加厉、劈头盖脸:你为什么不学中文,你是中国人,知道吗?你爸爸是中国人,你妈妈是中国人,你也是中国人!在美国生的怎么啦?哪天我们回国了,你还不得跟着回去,还不得说中文,读中文,写中文!
       现在想来,我当时对儿子说的那些话,简直像杂货店里卖不出去的陈年老货,突逢倾销大甩卖,没头没脑一个劲儿地往外倒。
       边嚷着,我边走到电视机旁,“啪”地关掉电视。本来生龙活虎、叽叽喳喳的客厅,顿时死寂。
       终于,儿子极不情愿,没好气地从深深的沙发里提起身来。
       米下了锅,儿子仍游魂似的满屋子转悠。知道他又找不到中文书了,我鼻息都跟着快起来,警犬般环视一下,投向猎物。顷刻间,北京《语文》课本第八册,就摔在他面前。
       我懒得看儿子拾起课本时的扫兴样儿,就转身去厨房,只是两耳竖得高高的,密切关注身后的一举一动。
       “我恨是你的儿子。我恨!”
       那声音虽然很低,我却听得真切,包括那声音里所有的怨恨,所有的苦楚。
       “你刚刚说什么?”我压低声音,尽量保持平静。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透出那种达到某种恶劣目的后的快意,却又不露声色地摇头说了句没什么。说完,他开始读起了课文。
       我僵在原地,傻了一样。面对这个我一直引以为傲的大儿,突然之间,一切过往的美妙都被清空。剩下的,只是一片空白。
       2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母亲。儿子想要的,我都给了他;他不曾想要过的,我也为他准备得一应俱全。他喜欢滑雪,我连滚带爬地陪着;他喜欢打棒球,我甘愿做车夫做义工做拉拉队员;他爱去书店,我高兴得屁颠颠地跟在后面。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哪里听说过已经去过两次夏威夷,年年冬天去加拿大度假,每隔一年去中国大陆……
       可他竟然说,恨做我的儿子。这到底怎么了?就为了儿子的那句话,我发呆了好一阵,迷茫了好一阵。直到有一天,我送他到好友海家里玩,海的妈对我说了句更让我吃惊的话:海说他但愿你是他的妈妈!
       这句话,负负得正一样,把我前阵子的迷茫和失落一下子矫正了过来。我甚至有一种喜悦,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孩一样对她说:“要不咱们换个试试?”
       我把这个换妈的协议告诉儿子时,是在晚饭时间。“你和海换个妈吧。”我怕他没有听清,又解释道:“海说他想让我做他妈,这样,你就让海他妈做你妈吧。”
       他看了看我,没有一点激动,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低头继续吃饭。这倒让我狐疑起来:难道他那句只是气话,并非真意?我多希望是这样。
       这么想着,我却不敢高兴,故作狐疑状,问:“不是你说过不喜欢做我的儿子吗?”我实在不敢用那个“恨”字。我怎么舍得把和他的关系用这个字相连?
       应该说,这次他有些激动。不,是很激动。因为他眼睛忽然一亮,之后仿如长明灯。看着那闪闪的一对眸子,我明白那后面闪烁着的不止是兴奋,还有胜利,可能还有一种彻底的解放感。假如不是我在面前,他可能会对全世界引吭高歌:太好了,现在我不用弹钢琴了,我不用练武术了,更不用做中文作业啦!他甚至坐不住了,三下五除二,把碗里的饭划拉到嘴里,就一抹嘴角,起身走了。
       望着他那轻快的背影,我好像看见眼前有一宏伟的宫殿,一点点地坍塌了下去。一阵晕眩之后,我闭上了眼睛,一个声音在叫喊:你太失败了。
       翌日,他起得很早。见我从楼上下来,他欣欣然地告诉我,带到海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立刻又是一阵晕眩,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见到客厅地板上大包小包,我简直想躲起来大哭一场。可我知道不能。我故意仔细扫视了一下那些大包小包,都是他的宝贝。他最喜欢的小毛毯,最喜欢的书籍,最爱的光碟,最爱的游戏机,最爱吃的零食,都一包包安然地等待着离去。我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冷冷道:“这些东西是我给我儿子买的,你现在不做我儿子了,就不是你的了。”
       他的眼睛睁得奇大,甚至有些变形,虽然闪亮,却蒙上了一层透明的雾。“什么?”他没有说下去,汽车拐弯一样地说道:“那海妈妈给我多少零花钱?”
       我摇头,说你去问你新妈吧。我的眼里也蒙上一层雾气。
       他不再问,默默地吃完了早点。离开餐桌时,我对着他的背影不咸不淡道:“既然你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一会儿就把你送过去吧。”
       他停了脚步,想转过头,可只转到一半,又转了回去。他的背影告诉我,他在犹豫。可他的背影,也让我质问自己:我这样做是不是在伤害他?
       是那天早上的一个电话解救了儿子,也解救了我。电话是加拿大他叔叔打来的,邀请两个儿子寒假再去滑雪。大儿子听说又要去加拿大,高兴得忘记了刚才的伤心事。可我又一次明明白白地对他说,既然他不再是我的儿子,就不能去加拿大了,只能是我的新儿子去了。
       我把这些话甩出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知觉。我当时眼球上翻,一定像条死鱼。
       “那、那能不能寒假之后再换?”他支吾着,看着我。我转过头来,见他那双长明灯黯淡了下来。
       我当时的悲哀铺天盖地。没想到,多年来日日的辛苦竟抵不过他叔叔数日的招待。我彻底坍塌了,心道:也罢,也罢,既然如此,我还能怎样?于是,我同意了他的提议。
       3
       圣诞假期过去了,新学期开始了。换妈之事,我和儿子都三缄其口。他不提,我更高兴。反正他似乎越来越听话,一两个月下来,我不检查他的作业,他也能照样拿出全A的成绩来。钢琴考试年年进阶,画画每年参展,棒球队里,俨然一个小教练。儿子如此,为母何求?只有学中文,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日,一家人坐在一起看央视版的《射雕英雄传》。大儿突然问我:“听叔叔说,小说比电视剧更好看,因为电视剧把很多情节都改了。”我点点头,还讲了几个细节为佐证。见他心仪,我又问:“你想不想看金庸的书?妈妈有全套的,还是精装版。”他犹豫。我又道:“你现在的水平,故事已经都能看懂。看完了全套,我还会付给你读书费,怎么样?”一听到这话,他立刻像吃了兴奋剂一般,和我讨价还价起来。
       金庸的书一本本读完了。其间我和儿子偶有口角,但他没再说过那句让我寒心的话。
       一日早上,我刚从楼上下来,见两儿神秘兮兮的。我便知道一定又有了什么事,准备私下找小儿子套取秘密。
       不过还未等我开口,小儿就告密了。原来,他哥哥昨晚做了个梦。梦里,他到了海家。海的妈妈对他说,每天倒垃圾都是他的工作,倒一次垃圾,赚1毛钱。一周7天,他才能得到7毛零花钱。每天冲厕所,打扫卧室,多赚1毛钱。他第一天倒垃圾时,因垃圾袋又大又重,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垃圾袋散了,他被埋在了垃圾堆里……
       我听着,听着,眼睛一亮,心下却一阵阵地犯痛。
       4
       晚饭儿子吃得很多。我洗碗时,他走过来,要替我倒垃圾。我调侃他道:“呵,今天这么好呀!是因为赢了棒球比赛?”
       “不,是因为你对我很好呀!”他脱口而出,好像这话在他口中已经憋了很久似的。
       “是吗?”我冲他笑,又问,“怎么好呢?”
       “你做的饭好吃呀!”
       “哦……我以为你更喜欢汉堡包呢!你不是说海家里常常出去吃汉堡吗?”
       “你是个很合理的妈妈!”他不答,却又道。
       “是吗?”我一惊,问,“怎么合理?”
       “比如说,虽然你让我们倒垃圾,才给我们零花钱,但是,你付得很合理。”
       原来是这样。这一定是因为那个梦,我想。
       “你还让我读金庸。”
       “这有什么?妈妈也喜欢金庸,所以才让你读。”
       “可上次那个叔叔说,小的时候,他妈妈不让他读金庸,他只得爬到房顶上去读,怕他妈妈抓住他,把他的书撕了。”他十分认真地说。
       我抿嘴而笑。原来那天和一个朋友聊天的话,儿子都听见了,还和我作了一番比较呢。
       “哎,你不是不喜欢学中文的吗?”
       儿子腼腆一笑,说:“其实也不是,自从读了金庸,我特别喜欢中文了。”
       “不会是因为有钱吧?”我故意道。
       “不是,不是。”他严肃地摇头,“你现在不给我钱,我还是会读下去的。”
       我相信他的话。我知道他读懂了。
       “可是我以为你不喜欢做我的儿子呀!”我一下子忍不住,竟脱口而出。
       儿子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来,道:“其实你是一个很好的妈妈。我觉得我很幸运,因为我的妈妈是你。”
       天哪!我没有听错吧?
       那一刻,我有些不能自已。尽管我自认是个称职的好妈妈,却从未奢望儿子这样的评语。那一刻,我觉得,做一个妈,多好!我全身沸腾,竟热泪盈眶。
       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了。无论血缘上,还是心理上,他都接受了我这个妈,我这个朋友。
       (邓伟明摘自2006年5月21日《羊城晚报》)